。李斯排除扶蘇排除蒙恬蒙毅,姚賈雖不以為然,但最終還是贊同了,根本原因,也在於姚賈與李斯政見同一,認定扶蘇蒙恬的寬政緩徵將從根本上瓦解帝國法治。然則,姚賈與李斯交,大政知無不言,卻從來不涉及人事人生等等額外話題。也就是說,李斯在姚賈面前,始終是一個端嚴持重的帝國首相,僅此而已。李斯能告知姚賈的,都是姚賈知道了也不足以反目的。李斯不告知姚賈的,則姚賈不可能知曉。姚賈不知道沙丘宮之後深藏於李斯心中的那一片陰暗機密,不知道李斯在始皇帝驟然死去的風雨之夜的作為,不知道李斯與趙高的合謀,不知道李斯偽造了始皇帝賜死扶蘇蒙恬的詔書,不知道李斯盛大鋪排始皇帝陵墓與葬禮的真實圖謀……今日李斯對姚賈所說的不能強為的種種理由,都將姚賈牽涉了進去,似乎姚賈一開始便是李斯的同道合謀;姚賈分明覺察到了李斯說辭的微妙,然也不屑於辯解了。
姚賈的想法很簡單:身為國家大臣,一隻腳下水,兩隻腳下水,無甚根本不同;目下危難,需要痛改前非扭轉乾坤的膽魄,而不是諉過於人洗刷自己。姚賈久為邦交,對山東六國的官場陰暗的瞭解比李斯更為透徹。姚賈清醒地知道,此等無視法治的殺戮風暴一旦席捲大秦,剛剛一統天下的帝國便必然地要陷入當年趙國末期的連綿殺戮,其迅速潰滅將勢不可免!若此時還對這個胡亥與趙高心存期待,無異於痴人說夢。素來行事果敢的姚賈,以為自己的憤怒果敢也將必然激起李斯同樣的憤怒與果敢,甚至,姚賈在心中沒有排除李斯早已經有挽回局勢的圖謀……姚賈沒有料到,李斯竟會變得如此萎縮軟弱,竟能提出以彈劾之法除去趙高的童稚之說。對於政治,對於人性,姚賈從來是清醒透徹的。當年李斯猶豫於韓非之囚,正是姚賈激發李斯而殺了韓非。姚賈始終認為,認準的事就要果敢去做,果真鑄成大錯,便須斷然悔悟重新再來。在姚賈的人生信念中,沒有聖賢之說,沒有完人之說,做事不怕沾汙帶泥不怕錯斷錯處,然必須知錯立改。姚賈以為,始皇帝便是此等境界之極致帝王,錯失時可以頒下荒誕的逐客令,醒悟時則立即霹靂颶風般回頭;身為追隨始皇帝一生的重臣,連始皇帝如此可見的長處都未能領悟,才如李斯者豈非不可思議哉!……然則,姚賈終於失望了。李斯終究不是姚賈。姚賈終究不是李斯。強為同道之謀,難矣哉!
當晚,姚賈秘密拜會了已經很是生疏的典客府。
頓弱布衣散發,正在後園石亭下望月納涼,亭外一個女僕操持煎藥,一股濃濃的草藥氣息瀰漫了庭院。見姚賈匆匆而來,頓弱既沒起迎也沒說話,風燈下蒼老的臉上寫滿了輕蔑與冷漠。姚賈已經無暇顧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撲拜在地,一開口便哽咽了:“頓兄,姚賈來遲也!……”頓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沒死,足下來遲來早何干?”姚賈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慟哭了:“頓兄也,姚賈一步歪斜,鑄成大錯,悔之晚矣!……公縱然不念姚賈宵小之輩,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頓弱手中的大扇拍打著亭欄,淡淡揶揄道:“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賈終於忍不住了,一步爬起憤然戟指罵道:“頓弱!姚賈錯便錯了,認了!可姚賈不敢負法治!不敢負先帝!此心此意何錯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劇變,姚賈是腳陷汙泥了。可你頓弱如何?你抗爭過麼?你說過一句話還是做過一件事?姚賈該殺!你老匹夫便該賞麼!姚賈認錯,姚賈求你,可姚賈也不怕連根爛!左右都死了,怕個鳥來!你老匹夫便抱著藥罐子,還是得死!死得並不比姚賈好看!姚賈再求誰,也不會求你這個坐井觀天的老蛤蟆了!”姚賈原本邦交利口幾追當年張儀,此時憤激難耐肆無忌憚,酣暢淋漓罵得一陣轉身便走。
“且慢!”頓弱從幽暗的亭下顫巍巍站了起來。
“名家軟骨頭,何足與謀哉!”姚賈頭也不回硬邦邦甩過來一句。
“姚賈!人鬼難辨,不許老夫試試火候麼!”頓弱憤然一喊。
姚賈的身影終於站住了,終於回身了。姚賈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頓弱扶著竹杖顫巍巍地向亭外走。月光朦朧的庭院,兩個鬚髮一般灰白的老人在相距咫尺處站定了,相互打量著對方,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沒有一句話。終於,頓弱輕輕點了點竹杖,轉身向那片茂密的柳林走去。姚賈問也沒問,便跟著走了。
柳林深處一座石牆石門的小庭院前,頓弱的竹杖點上門側一方並無異常的石板,石門隆隆開了。
朦朧月光被柳林遮擋,小庭院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