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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蒙恬略事收拾,立即率五百馬隊出了咸陽。
蒙恬馬隊沒有直接北上,而是特意繞道頻陽美原山莊,前來拜會了通武侯王賁。這是皇帝的秘密叮囑,也是蒙恬的內心期盼。一身麻衣重孝的王賁,正在日夜忙碌地操持著父親的陵墓修治,倏忽間鬚髮灰白骨瘦如柴,蒙恬幾乎不敢認了。蒙恬深知王翦王賁父子的特異關係:形似相拗,實則父子情誼至深。王翦終生眷戀故土。暮年之期也始終念念不忘散淡的田園日月,然卻在秦軍戰敗的艱難時刻臨危受命,一頭霜雪而南下萬里,直至身死異鄉。王賁少年從軍,對父親從來沒有過尋常人子的侍奉之情,在軍事上也多與父親背道而馳,然在內心,王賁對父親卻是極為依戀的。蒙恬清楚地記得,當他從九原兼程趕回咸陽奔喪時,聽到的第一個訊息便是:王賁趕赴函谷關外拜迎靈柩,哭昏了不知幾多次,以至皇帝不得不下令將王翦靈柩也與蒙武靈柩一併移送太廟冰室保護,以等待葬禮,而將王賁送回頻陽,以修治陵墓為名義使其養息。而皇帝的原本排定的葬前喪禮,則慮及王翦深戀故土,派扶蘇直接護送其靈柩迴歸頻陽,並代皇帝專一守靈,直到皇帝親自主持安葬。今日一見,蒙恬方知王賁根本沒有一刻養息,一直在無盡的自責與哀痛中奔波操勞,任誰也不能勸阻。
蒙恬與王氏一門,有著特殊的關聯與特殊的情誼。
論國政,蒙恬與王翦同為秦王嬴政的早期骨幹,又共同受命整訓新軍。蒙恬對王翦視若長兄。論軍中資歷,蒙恬高王賁一輩。然王賁軍旅天賦極高,戰功顯赫,爵位軍功皆在蒙恬之上,事實上與蒙恬又是年齒相仿的同輩。舉凡軍國大政,蒙恬與王賁倒是更為合拍。更為重要的是,王氏蒙氏同為將門,同為秦軍砥柱,又同遭父喪;而蒙恬一旦北上九原,顯然便無法與會王翦葬禮了,若不能在行前一見王賁,蒙恬永遠不會安寧。
與此同時,蒙恬還潛藏著另一個心思。這番心思,也正是嬴政皇帝的憂慮。嬴政皇帝要蒙恬試探,看看能不能借大舉反擊匈奴之戰,將王賁從無盡的哀思中拖將出來。嬴政皇帝憂心的是,以王賁的執拗專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很可能會從此鬱鬱而終。果真因此而失一天賦大將,皇帝是不敢想象的。為使蒙恬心無顧忌,嬴政皇帝特意叮囑:若王賁果有君之達觀,能夠北上,陰山之戰仍以君為統帥,王賁為副帥,不奪君多年謀劃之功。蒙恬很為皇帝這番叮囑有些不悅,坦誠地說:“陛下少年得臣,至今幾三十餘年矣!安能如此料臣?蒙恬若爭軍功,豈能放棄滅齊一戰?只要陛下為國家計,為臣下計,蒙恬夫復何言!”生平第一次,嬴政皇帝被人說得臉紅了,大笑一陣道:“好好好,蒙恬兄如此胸襟,我心安矣!”
沒有料到的是,蒙恬在靈棚祭奠之後與王賁會談,王賁已經麻木得無法對話了。蒙恬無論說甚,王賁都只默默點頭,喉頭哽咽著語不成聲。蒙恬無奈,最後高聲幾句道:“王賁兄,胡人三十餘萬大舉南下!你最善鐵騎奔襲之戰,又熟悉北邊地理,打它一仗如何!”王賁目光驟然一閃,喉頭卻又猛然一哽,白頭瑟瑟地搖著,終於嘶啞著聲音艱難地說話了:“打仗……不,仗打不完。老父最後一程,我,我得親送他上路……”一句話未了,王賁便倒在了靈前,再也不能說話了。
不到兩個時辰,馬隊卷出了頻陽縣境。
踽踽離開美原山莊的蒙恬,心下感慨萬端。王賁沒有錯,不能在這位天賦大將最為痛心的時刻苛責於他。畢竟,王賁最後的昏厥,一定是在渴望戰場與為父做最後送行的劇烈衝突中心神崩潰了。早知如此,何如不說?然則,也不能責備皇帝。
在嬴政皇帝看來,蒙氏兄弟能如此達觀,天賦戰場奇才的王賁何以不能?而將一個酷好兵家的大將引出哀思的泥沼,還能有比大戰場更具吸引力的事麼?以蒙恬對王賁的熟悉,這位有小白起名號的將軍,最大的特質便是冷靜過人。唯其如此,王賁心境似乎又不能純粹歸結為被悲傷淹沒。誰又能說,王賁不是因深信蒙恬能大勝匈奴,而寧願自甘迴避?否則,王賁能聽任匈奴大舉南下,而不怕終生秉持大義的老父親魂靈的呵斥?一切的一切,蒙恬都無法說得清楚了。因為,任何一個發端點都充滿了合理的可能性。蒙恬只確切地知道一件事:大舉擊退匈奴的重任,責無旁貸地壓在了他的肩上,無人可以替代了。於是,蒙恬再不做他想,兼程飛馳中思緒一齊凝聚到了大河戰場。一日一夜,蒙恬馬隊便從關中飛越上郡,進入了九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