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笑道:“老臣之見,民生改制事統交公子總攬,若有疑難,老臣參與斟酌即是。”扶蘇一拱手道:“總攬民生改制,扶蘇力所不能。扶蘇所欲者,師從丞相修習國事處置也,丞相幸勿推辭為是。”李斯一擺手道:“不然。公子縱然師從老臣,老臣亦當因材施教。公子少學有成,又在邊地歷練軍政多年,見識膽識多有口碑,完全具備領事才具。若公子果真以修習吏員居之,歷練進境必緩。老臣之意,公子至少自領兩事,重擔在肩,修習則事半功倍也。”扶蘇一拱手道:“丞相如此說,扶蘇領命,敢請派事。”李斯殷殷關切道:“幣制、田畝兩事,一涉天下財貨,一涉農耕盛衰,於民生最為根本,於改制最為要害。老臣之見,公子領此兩事,或可一舉把握天下脈搏。公子以為如何?”扶蘇欣然道:“丞相信得扶蘇,扶蘇自當全力而為!只是,扶蘇初涉民治,敢請丞相派一干員襄助。”李斯爽朗大笑道:“公子臂膀,老臣業已物色定也!”說罷啪啪拍掌,大屏後便走出了一個人來。
“御史張蒼,見過公子。”
當一個長大肥白衣袂飄飄的人物走到面前時,看慣了黝黑精瘦士兵的扶蘇不期然笑了。待來人站在廳中一禮,扶蘇點了點頭沒說話,卻皺起眉頭看了看李斯。李斯笑道:“張蒼者,原本老丞相王綰之幹員也,在老相府掌秦國上計。老丞相去任之時,舉薦張蒼入了御史大夫府,總監天下上計。若論理財之能,經濟之通,只怕天下無出其右耳!”眼見此人肥白如瓠,大白臉膛耀人眼目,全無精悍氣象,扶蘇心下終有狐疑,遂一拱手不無揶揄地笑道:“先生雍容富態,卻不知大腹裝滿何物耶?”
“在下腹中無他,唯天下賬冊而已。”
“翻翻賬冊,天下錢幣幾何?”
“天下錢幣,二十一枚而已。”
“二十一枚?笑談!”
“七國錢幣各金、鐵、布三式,正是二十一枚。”
“好。天下田疇幾多?”
“水旱兩等,百步一畝。”
“先生急智過人。然,所言終覺大而無當也。”
“公子差矣!”張蒼正色道,“今天下初定,民戶未錄,民田未核,錢幣未理,公子所問縱神仙不能作答。公子若果真求才,不當以相貌存疑於人。張蒼若任事無能,公子自可以法度貶黜之,何須此等乖謬考校哉!”
“扶蘇謹受教也。”扶蘇離案起身,深深一躬。
“原是在下憤懣偏頗,不敢當公子如此大禮。”張蒼也是深深一躬。
李斯不禁一陣大笑:“張蒼啊,你憤懣何來?老夫舉薦你遲了麼?”
“不不不。”張蒼滿臉通紅嚷嚷道,“在下生得白,又生得肥。人便說在下肥自如瓠,必是沉淪奢靡之徒!得此口碑,縱然在下滿腹才具也只能做個理財小吏。就這,還怕在下貪瀆,又要教在下改做御史!敢問丞相,在下能不憤懣麼!”
“憤懣憤懣!要我也憤懣!”扶蘇高聲跟著嚷嚷。
鬨然一聲,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列位看官留意,這個張蒼,二十餘年後成為西漢首任計相(總司天下財政),輔助蕭何領政,堪稱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會計大師。後來,張蒼一直做到御史大夫、丞相。張蒼對曾經親為效力的帝國很是敬重,是力主漢承秦制的主要人物之一。甚至連正朔、服色等,張蒼都主張秉承秦制。這是後話。
卻說扶蘇領張蒼回府,立即關在書房密商起來。先議幣制,張蒼連說不難,只在確定錢幣種類與數量後開工鑄造便是,而種類與數量,則丞相府早已大體有數,唯需查勘補正而已。再議田畝改制查勘,張蒼卻連連搖頭,說此事牽涉甚深,不好快捷利落。扶蘇問難在何處,牽涉如何之深?張蒼說,田畝改制容易,只需確定度量之法,進而一體推行於天下而已。田事之難,難在查核民戶田數。
“民田如何難以查清?”扶蘇很是驚訝。
“公子不知此間奧秘也。”張蒼皺眉道,“天下初定,秦法尚未劃一推行,山東郡縣之土地買賣已經風行數年了。當此之時,天下民眾不知大秦新政將如何推行田法,故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無田,買田富豪則更是隱匿不報。其間因由在於兩處:其一,秦法有定:無田之民為無業疲民,將被罰為各種苦役刑徒,是故失田之民不敢報;其二,買田富豪多報田產,則必然增加田賦,是故亦必然隱瞞。有此兩因,天下黑幕成矣!”
“先生是說,買賣雙方聯手,對官維持原狀?”扶蘇驟然一驚。
“公子!……清楚民田流失?”張蒼更見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