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華貴的駟馬青銅篷車轔轔駛出了王宮。三月的燕山風浩蕩吹來,車簾啪啪直響,躺在車中的蘇秦霍然坐起,開啟車簾,撲面便是一陣料峭寒意!蘇秦頓覺清爽,猛然長身站上車轅,竟似站在軺車傘蓋下一般,斗篷與大袖齊舞,長髮與高冠糾結,空曠寂靜的長街響徹著他的曼曼吟誦:“鍾鼓鏘鏘——河水湯湯——憂心且傷——懷允不忘——!”
離開燕國南下的時候,蘇秦已經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沒府邸。雖然在窮困的燕國已經是很顯赫了,但就實而言,也就是一座四進六開間的大宅院而已。這座府邸蘇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連庭院中的房屋都沒有時間看完。燕易王接到蘇秦北上歸燕的訊息,便加緊對這座府邸進行了一番修繕,又從王宮與官署挑選出了二十多名侍女與官僕,在一名王宮老內侍的督導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變得亮堂堂一片生氣。王車到達府門,便有家老總管領著四名侍女前來迎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軟榻將蘇秦抬了進去。
王車一走,蘇秦立即恢復了常態,飲了幾盞淡茶,便在庭院轉悠了兩遭,驚訝的發現這座不大的庭院已經變得與他離開時有了霄壤之別,除了不夠宏闊,便完全是一個貴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為何還要另外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難道這裡不能開府理事麼?對於窮弱的燕國,一座華貴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難道沒有想過麼?儘管燕易王今日對他的主張表示了淡漠與嘲笑,蘇秦也不願意在初回燕國便與燕王發生摩擦,但蘇秦還是不忍看到燕國在如此衰弱之際做如此的大肆鋪排,思忖良久,他回到書房,提筆向燕易王上書:
諫君相府邸書
王欲為蘇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為不安。墨子云:國有七患,城郭溝池不可守而治宮室,民力盡於無用,財寶虛於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進六開,僕從數十,修葺一新,開府可也,理事足也,無當新起宏闊府邸。先祖立國之初,燕山荒莽,林草連海。先燕人奮發惕厲刀耕火種而成家園,遂立於北國諸侯之首。當此內憂外患之際,邊卒飢寒,戰車鏽蝕,工匠窮困,農人飢謹,我王當輒思先祖國人之大德,固本用財,聚集國力,激勵民心,以為變法圖強之奠基。《周書》雲: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虛耗國家財貨,鋪排君臣行止,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國家憂患多矣!
“當!”的一聲,蘇秦擲筆,青銅筆桿撞得玉石硯臺脆響。
帷幕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蘇秦霍然起身,沉聲喝問:“誰在帳後?”
紗帳一陣婆娑,暗影中走出一個斗笠垂紗裙裾曳地的人來,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無疑。蘇秦心中一動:“你?可是……”只見那人緩緩摘下吊著黑紗的斗笠,顯出了那永遠烙在蘇秦心頭的綠色長裙與披肩白紗!
“燕姬……”蘇秦揉揉朦朧的眼睛:“果真是你麼?”
“季子,沒有錯,是我。”燕姬燦爛的笑臉上閃著晶瑩的淚花。
蘇秦端起書案上的風燈,喘息著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著那張不知多少次闖入夢鄉的面容:烏髮依舊那麼秀美,肌膚依舊那麼皎潔,眼睛依舊那麼明亮,微笑依舊那麼神秘,哪?哪是……蘇秦顫抖的手指輕輕的摩挲著燕姬眼角細密的魚尾紋,驟然之間淚如泉湧,頹然跌倒,手中的風燈也“咚!”的砸在地氈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驚呼一聲,將蘇秦抱起,放在了日間小憩的小竹榻上。
蘇秦卻睜開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說說!你是如何過來的?你藏在哪裡?”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輕聲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說好了。”
“好。”蘇秦也笑了:“一見你,我竟弱不經風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勞了。”燕姬幽幽一嘆:“迢迢馳驅,時時應酬,日日應對,夜夜上書,有如此做事的麼?”
“無妨,打熬久了,我撐持得住,先說你吧。”
燕姬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蘇秦講述了宮闈鉅變中她的經歷。
燕文公驟然死去,燕姬大為起疑。文公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且有老疾纏身,但據太醫的診斷與燕姬自己的體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內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是,就在燕姬陪著太子去舉行春耕開犁大典回來時,老國君竟然已經死在了書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睜雙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國君的內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