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是她的本色心性,根本不是執掌公器者的決事之道。公器有大道,不循大道而玩弄公器,到頭來丟醜的只是自己。
兩三年清心寡慾,趙姬漸漸平靜了。
畢竟,她還不到知天命之年,還有很多年要活。對於一個太后,她自然不能有吃有穿有安樂了事,總得有所事事。否則,她會很快地衰老,甚至很快地死去。對於曾經滄海的她,死倒不怕,怕的是走向墳墓的這段歲月空蕩蕩無可著落。自然,趙姬不能再幹預國事,也不想再以自己的糊塗平庸攪鬧兒子。趙姬已經想得清楚,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暮年之期幫兒子做幾件自己能做該做的事,以盡從來沒有盡過的母職。可是,雖然是母親,自己與兒子卻是生疏得如同路人,想見兒子一面,卻連個由頭都找不出來,更不說將自己的想法與兒子娓娓訴說了。
生嬴政的時候,趙姬還不到二十歲。那時候,她正在日夜滿懷激情地期盼著新夫君嬴異人,期盼著呂不韋大哥早早接她回到秦國,對兒子的撫養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也是卓氏豪門鉅商,大父卓原閒居在家,便親自督導著乳母侍女照料外重孫,從來沒有叫趙姬操過心。趙姬記得清楚,嬴政五歲的那一年秋天,爺爺對她很認真地說起兒子的事。爺爺說,昭兒,你這個兒子絕非尋常孩童,很難管教,你要早早著手多下工夫,等他長大了再過問,只怕你連做孃的頭緒都找不著了。那時,漫漫的等待已經在她的心田淤積起深深的幽怨,無處發洩的少婦騷動更令她寢食難安。爺爺的話雖然認真,她卻根本沒上心。直到兒子八歲那年母子回秦,趙姬對兒子,始終都是朦朧一片。兒子吃甚穿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少年遊戲是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喜好秉性,她也不知道。趙姬只知道兒子一件事,讀書練劍,從不歇手。那還是因為,她能見到兒子的那些時日裡,兒子十有八九都在讀書練劍。
回到咸陽,嬴政成了嫡系王子。儘管兒子與她一起住在王后宮,卻是一個有著乳母侍女僕人衛士的單獨庭院。母子兩人,依然是疏離如昔。趙姬也曾經想親近兒子,督導兒子,教他做個為父王爭光的好王子。可是,她每次去看兒子,都發現兒子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刻苦奮發,便再沒了話說。關心衣食吧,乳母侍女顯然比自己更熟悉兒子,料理得妥帖之極,她想挑個毛病都沒有,也還是無話可說。後來,親眼目睹了兒子在爭立太子中令人震驚的稟賦,趙姬才真切地覺得,兒子長大了,長得自己已經不認識了。後來,兒子做了太子,搬進了太子府,趙姬認真地開始了對兒子的關照。可是,已經遲了。兒子我行我素,經常不住王城,卻在渭水之南的山谷給自己買下了一座獵戶莊院,改成了專心修習的日常住所。趙姬想關照,還是無從著手。及至嬴異人病體每況愈下,趙姬才真正生出了一絲疏離兒子的恐慌。將呂不韋定為兒子的仲父,實際上是她對將死的秦王夫君提出的主張。趙姬當時想得明白,她這個母親對兒子已經沒有了任何影響力,要約束兒子,成全兒子,必須給兒子一個真正強大的保護者。這個人,自然非呂不韋莫屬。
可是,最終,呂不韋對兒子還是沒有影響力。
漫漫歲月侵蝕,連番事件迭起,母子親情已經被搜刮得蕩然無存了。
春秋戰國之世,固然是禮崩樂壞人性奔放,可那些根本的人倫規矩與王族法度以及國家尊嚴,依然還是堅實的,不能侵犯的。身為公器框架中的任何一個男人女人,可以超越公器框架的法度制約,依著人性的驅使去尋找自由快樂的男歡女愛。公器權力可以對你在人倫節操的評判上保持沉默,也可以對你的男女肉慾不以律法治罪。也就是說,作為個人行為,春秋戰國之世完全容納了這種情慾的奔放,從來不以此等奔放為節操汙點。那時候,無論是民間還是宮廷,男歡女愛踏青野合夫婦再婚婚外私情幾乎比比皆是,以致瀰漫為諸如“桑間濮上”般的自由交合習俗。對這種風習,儘管也有種種斥責之說,但卻從來沒有被公器權力認定為必治之罪。然則,春秋戰國之世也是無情的,殘酷的。當一個人不顧忌公器框架的基本尺度而放縱情慾,並以情慾之亂破壞公器與軸心禮法,從而帶來邦國動亂時,公器法度便會無情地剝去你所擁有的權力地位與尊嚴,將你還原為一個赤裸裸的人而予以追究。
曾經是王后,曾經是太后,趙姬自然是邦國公器中極其要害的軸心之一。
是兒子嬴政,將嫪毐案情公諸天下,撕下了母親作為一國太后的尊嚴。
是兒子嬴政,將母親還原成了一個有著強烈情慾的淫亂女人。
可是,趙姬也很清楚,兒子還是給她保留了最後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