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
廷尉府始終沒有公示她與呂不韋的私通情事。雖然,呂不韋罪行被公佈朝野,其中最重罪行便是“私進嫪毐,假行閹宦”的亂國罪。然則,無論是廷尉府的定刑文告,還是秦王王書,都回避了呂不韋這番作為的根基因由。也就是說,趙姬與呂不韋的情事,始終沒有被公然捅破。不管兒子如何對待自己,在此一點上,趙姬還是感激兒子的。在趙姬內心深處,不管秦國朝野如何將自己看作一個淫亂太后,可趙姬始終認定,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不是姦情。因為,終其一生,她只深愛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呂不韋。如果呂不韋更有擔當一些,她寧肯太后不做,也會跟呂不韋成婚。如果秦國將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也看作私通姦情而公諸天下,她是永遠不會認可的。最有可能的是,她也會同呂不韋一樣,自己結束自己,隨他的靈魂一起飄逝。
兒子預設了她心底最深處的那片淨土,她的靈魂便有了最後一片落葉的依託。
沒有親情的母子是尷尬的,如果兒子果真答應見她,她該如何啟齒呢?
……
“太后太后。”忠實的老侍女氣喘吁吁跑了過來。
“甚事,不能穩當些個?”趙姬有些生氣。
“太后太后,秦王來了!”老侍女驚訝萬狀地壓低著嗓子。
“!”
“太后!快來人,太后……”
就在老侍女手忙腳亂,想喊太醫又想起南宮沒有太醫只有自己掐著太后人中施救時,身後一陣腳步聲,一個年青的內侍風一般過來推開了老侍女,平端著太后飛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將太后放平,一名老太醫也跟了上來,幾枚細亮的銀針利落地插進了太后的幾處大穴。驚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著身披黑絲斗篷的偉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進茅亭,既忘了參拜,也忘了稟報,只呆呆地大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你是,是,秦,王?”趙姬睜開霧濛濛的雙眼,夢魘般地嘟噥著。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話沒說完,趙姬又昏了過去。
嬴政清楚地看見,母親的眼睛湧出了兩行細亮的淚水。
他心頭猛然一酸,二話不說俯身抱起母親,大步進了寢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趕來,給母親喂下一盅湯藥,母親睜開眼怔怔地看著自己,嬴政還是久久沒有說話。對望著母親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記憶裡,母親曾經是那樣的美麗,母親的眼睛是澄澈碧藍的春水,寫滿了坦然,充溢著滿足,盪漾著明澈。可是,目下的母親已經老了,鬢髮已經斑白,魚尾紋在兩頰延伸,迷濛的眼神嬰兒般無助,分明積澱著一種深深的哀怨,一種大海中看見了一葉孤舟而對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種對些微的體察同情的珍重,一種對人倫親情的最後乞求……
“娘老矣!”嬴政內心一陣驚悚,一陣戰慄。
多少年了,嬴政沒有想過這個母親。在他的心靈裡,母親早早已經不屬於他了。在他的孩童時期,母親屬於獨處,屬於煩躁,屬於沒有盡頭的孤獨鬱悶。在他的少年時期,母親屬於王城宮廷,屬於父親,屬於快樂的梁山夏宮。當他在王位上漸漸長大,母親屬於仲父呂不韋,屬於那個他萬般不齒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記憶裡,母親從來沒有屬於過自己。母親對他沒有過嚴厲的管教,沒有過尋常的溺愛,沒有過衣食照料,沒有過親情廝守,疏疏淡淡若有若無,幾乎沒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跡。他已經習慣了遺忘母親,已經從心底裡抹去了母親的身影。甚至,連“母親”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種不明不白的彆扭與生疏。嬴政曾經以為,活著的母親只是一個太后名號而已,身為兒子的他,永遠都不會與母親的心重疊交匯在一起了。然則,今日一見母親,一見那已經被細密的魚尾紋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驀然體察,自己也渴望著母親,渴望著那牢牢寫在自己少年記憶裡的母親。
“娘!我,看你來了。”終於,嬴政清楚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趙姬一聲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悶,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連自己也驚訝的話來。
“政兒……”趙姬猛然撲住兒子,放聲大哭。
嬴政就勢坐在榻邊緊緊抱住母親,輕輕捶打著母親的肩背,低聲在母親耳邊親切地哄弄著。娘,不哭不哭,過去的業已過去,甚也不想了,娘還是娘,兒子還是兒子。趙姬生平第一次聽兒子如此親切地說話,如此以一個成熟男人的胸襟體諒著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親,那渾厚柔和的聲音,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