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時的呂不韋已經不是她的呂不韋了。
呂不韋對她的情意,已經被權力過濾得只剩下曖昧的體諒與堂而皇之的君臣迴避了。既然如此,她與呂不韋還有何值得留戀?事後回想起來,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開始她對呂不韋並沒有報復之心,只一種自憐自戀的發洩。後來,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肉慾,也催生了昏亂肉慾中萌生的報復慾望——你呂不韋不是醉心權力麼,趙姬偏偏打碎你的夢想!你要藉著我兒子的名分永遠掌控秦國麼?萬萬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長信侯爵位,秦國才有了“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當國大權,終於,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兒子取代秦王的野心……然則,趙姬沒有想到,在秦國亂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呂不韋的夢想,而是呂不韋打碎了她與嫪毐的夢想。當她以戴罪之身被囚禁冷宮時,她又一次在內心認定,呂不韋是不可戰勝的權力奇人。那時,沉溺於肉慾之中的她根本沒有想到,毀滅嫪毐與自己野心夢想的,恰恰是兒子嬴政!那時,對國家政事素來遲鈍的她,只看到了結局——兒子並沒有親政,呂不韋依舊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國必然屬於呂不韋。
那時候,她真正地傷心絕望了,為平生一無所得身心空空。
那時候,趙姬想到過死。
然則沒過一年,秦國就發生了難以置信的突變。
兒子嬴政親政!呂不韋被貶黜!接著呂不韋自裁!
任何一樁,在趙姬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也絕不是兒子的才具所能達到的。她寧肯相信,這是呂不韋在毀滅了趙姬之後良心發現而念及舊情,在她的兒子加冠之後主動歸隱,又將權力交還給了她的兒子。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個想法一閃現,她枯澀乾涸的心田竟驟然重新泛起了一片溼潤!可是,沒過半年,呂不韋死了,自裁了!訊息傳來,趙姬的驚愕困惑是無法言狀的。她不能相信,強毅深厚如呂不韋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趙姬才開始認真起來,不斷召來老內侍老侍女,不斷詢問當年的種種事體。
漸漸地,趙姬終於明白過來。趙姬知道,人們口中的秦王故事不是編造得來的,只有真實的才具,真實的業績,才能被老秦人如此傳頌。兒子嬴政的種種作為與驚人才具,使她心頭劇烈地戰慄著。第一次,她在內心對自己的兒子刮目相看了。第一次,她為自己對兒子的漠視失教深深地痛悔了。恰在此時,呂不韋私葬事件又牽連出了天下風波,秦國大有重新動亂之勢。依著秉性,趙姬從來不關心此等國事風雲。可這次,冷宮之中的她,卻莫名其妙地心動了,每日都要那個忠實的老侍女向她備細訴說外間訊息。她也第一次比照著一個秉政太后的權力,思忖著假若自己當國,此等事該當如何處置?令她沮喪的是,每次得到訊息,自己看去都是無法處置的大險危局,根本無法扭轉。可是,沒過幾多時日,一場場即將釀成驚天風雨的亂局,在秦國都乾淨利落地結束了。那時候,她的驚訝,她的困惑,她的興奮,簡直無以言傳。那一夜,在空曠寂寥的咸陽南宮,趙姬整整轉悠到了天亮。之後又是天下跨年大旱,秦國該亂沒亂,還趁機大上涇水河渠,一舉將關中變成了水旱保收的天府之國。逐客令雖然荒誕,可沒到一個月便收了回去,終究沒誤大事。
至此,趙姬終於相信,兒子決然是個不世出的天縱之才。
趙姬心頭常常閃出一絲疑問,兒子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窩囊自保一生,兒子的父親莊襄王嬴異人心志殘缺才具平庸,如何自己便能生出如此一個殺伐決斷凌厲無匹的兒子來?與兒子相比,自己的“太后攝政”簡直粗淺得如同兒戲。也許因了自己是個女人,也許因了自幼生在大商之家,聰明的趙姬見多了爺爺父親處置商社事務的灑脫快意,從來以為權力就是掌權者的號令心志,只要大權在手,想用誰用誰,想如何擺弄國家便如何擺弄,甚主張甚學說,一律都沒用,只能是誰權大聽誰的。在趙姬看來,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世事。所以,她敢用人所不齒的畜生嫪毐,敢應允教全然沒有被王族法度所承認的“亂性孽子”做秦王。直至其勢洶洶的嫪毐被連窩端掉,自己還不知所以然。想起來,自以為美貌聰慧,其實一個十足的肉女人,實足的蠢物。
趙姬想得很多。自己的愚蠢,不能僅僅歸結為自己是個女人。兒子的能事,也不能僅僅歸結為他是個男人。宣太后是女人,為何將秦國治理得虎虎生氣?嬴柱、嬴異人是男人,為何秦國兩代一團亂麻?說到底,趙姬終歸不是公器人物,以情決事,甚至以欲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