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儲存著我所繪的插畫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築,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廳是荷花池裡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裡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 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不過,這個故事並沒有結局。一段時間之後,她忽然對這個烏托邦失去了興趣。究其緣由,卻更加令人感到辛酸:夢境是美好的,但它究竟只是個泡沫,是虛假的,不能帶來愛與溫暖。沉溺於幻想,也許可以得到暫時的快樂,卻無法長久。這是可恥的逃避,是懦弱。即便真實的世界裡充滿了各種不堪………但她的確實實在在地在這裡存在,她會繼續成長,她會擁有自己的日常。
這也許是她最後一份天真的消亡,也是這個有著“天才”之謂的女童,用一種決絕的方法,告訴自己要強大起來,以面對這個五光十色卻又寒冷的世界。
然而,即便在文學方面表現出極大的天賦,八歲的張愛玲仍然沒有將自己未來的道路定格在“文學”上。她也喜歡繪畫與音樂,甚至打算從二者中挑出一個作為終身事業。繪畫,能將自己的內心直觀地表現出來,它看起來更加容易獲得觀眾;而音樂則是抽象的,它能夠更加直接地與靈魂溝通。
當女童正在躊躇的時候,她偶爾看了一部與貧困畫家相關的影片。在這之後,她果斷地決定,要做一個鋼琴家。或許有些嘲諷,九歲的孩子,就知道趨利避害,一切從現實出發。但這就是張愛玲,從來不避諱“拜金”的張愛玲。在之後的一段日子裡,女童將大量的精力花費在鋼琴上。
貧困的畫家,在街角為人寫生,只為了賺取一點零錢,用以果腹。寒風與酷暑,都必須承受。然而鋼琴家,卻能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裡,彈奏出優雅的音樂。這是一幅明亮的畫面,讓女童感到沉醉。
坐在鋼琴前彈琴,是一件有姿態的事情。微微闔眼,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八個音符在腦海裡盤旋,如同不同的小人著了豔麗的衣衫舞蹈。
即便張愛玲最終並沒有成為畫家抑或鋼琴家,但那些絢爛的畫面與流瀉的音樂,已在她生命裡留下深深的烙印。她偏愛用一些明亮的色彩,也會用鏗鏘的字眼。這是童年夢想的延續,它們雖然破碎了,卻留下魂魄,化成文字,留下蛛絲馬跡,讓人能見到她有著“天才”之譽的童年的一角。
在那些已經不清晰的舊年華里, 女童一個人寫著自己的故事,畫著自己的畫,彈著自己的鋼琴。即便沒有觀眾,滿身的寂寥,她仍然保持著自己的姿態。她是“天才”。她一心一意,要尋找一個辦法表達,讓人們看到她在尋求著什麼,她受到過怎樣的傷害。
她仰起自己的下顎,姿態有些傲慢,讓人感到不可親近。如同一個獨自站在舞臺上的芭蕾舞者,一束極淡的光芒照在她身上,呈現帶著些藍的冷色調。她抬起手臂,伸長腿,擺出一個又一個的姿態。
她是一個孤獨的舞者。
過早地窺透世事,讓她變得沉默。“天才”之名,讓她與普通孩子之間有了明確的劃分。也許她也想要嬌痴無知的童年,但她是“天才”,註定要不同於常人。“天才”閃爍著灼目光芒的文字下面,似乎寫著一條灰暗的批註………寂寥。
她說:“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 聽蘇格蘭兵吹風笛(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頂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天才”讓張愛玲能夠感受、讀懂艱澀的書本,聽明白陽春白雪的音樂,從抽象的畫作裡看出快樂與悲傷。然而,“天才”卻剝奪了她的交流能力,剝奪了她最基本的生活常識。
尋常的生活對她來說,變得格外艱難。補襪子、削蘋果,她都無法自己完成。而在人多的地方,她感到自己如同被放在一個圍滿看客的臺上,強烈的光線籠罩著她,這讓她感到羞恥,無所適從。這是“天才” 帶來的副作用, 這是光彩照人的天才夢隱藏於最深處的暗影。
生活總是殘缺的,它不完滿。它會帶來許多快樂,與之相應的也有無數悲傷。對於常人來說,眼淚總有一天會乾涸,傷口也會結痂、脫落,平滑上路。再大的坎也能過去,只要不斷地降低痛覺感受程度,就可以麻木,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攀過去,不怕低下頭來哀求,不怕栽了跟頭。
但對張愛玲來說,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