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了一聲:“誰?”
“我,伯伯!”
啊?娟娟!他吃了一驚,心裡想:她又怎麼啦?這麼早?難道又像七月地震之夜發生了那種可怕而又可惡的事?那一回,要不是地震,憑她那把隨身攜帶的刀,是無法從那個卑汙的乘人之危的惡棍手裡逃脫。那一天也是這麼早來敲門的,莫非又有什麼不幸?
一個長得出眾的姑娘,美貌對於她,猶如象牙對於大象本身一樣,倒成了遭災惹禍的根源。
於而龍又想到,她是持有門鑰匙的,那麼大門鑰匙呢?不幸的預感在襲擾著他的心。
他開啟了門。
哦,他登時覺得眼前一亮……
柳娟,這個窈窕嫵媚的舞蹈演員,這個秀麗魅人的年輕姑娘,好像新娘子那樣喜氣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娟娟!”
“伯伯——”
於而龍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驚人的美,像綻開的稚菊那樣心花怒放,像出水的粉荷那樣容光煥發,更像一枚閃亮的寶石,發出炫目的美的光芒。和那一個地震後的清晨,淚和憤,羞和怒,成為多麼顯明的對比啊!
她欣喜地撲了過來,也許那個留過學的畫家,經常毫無顧忌地親她爸爸的緣故,也許她實在太激動了,情不自禁地第一次投到他懷抱裡,把臉貼在於而龍那霜白的鬢頰上。
她在於而龍耳邊說:“我太高興了,我太高興了,阿姨呢?姐姐呢?”
“什麼事啊?娟娟!”
謝若萍站在客廳門口問了一聲,柳娟又轉而撲到她的身上,緊緊摟抱住莫名其妙的大夫親著、貼著,一面吻,一面說:“他們完了!”
於而龍其實聽清,但又懷疑沒聽清地追問了一句:“娟娟,你說什麼?‘他們完了!’”
因為在這間客廳裡,在屬於家庭的私下談話裡,“他們”是誰?我們是誰?那是不言而喻的。
她鬆開了謝若萍,但謝若萍仍舊摟住那個細細的腰肢,洋溢著素馨花香的姑娘,彷彿一鬆開,她就會沒影,那句話也會不翼而飛似的。她注視著那張有吸引力的漂亮面孔,聽著她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他們完了,徹底的完了……”緊接著她源源本本地把聽來的訊息講了一遍。
此起彼落的雄雞在喔喔地啼著,報告黎明的到來,他們全家也好像頭一次特別注意到,在黎明時刻,竟有如此眾多的報曉雞,四面八方,絡繹不絕地呼應唱和,一個有生趣的日子,就是從那時開始了。
不知什麼時候,謝若萍從被窩裡把畫家拖了來,又要柳娟從頭至尾地複述一遍,大夫的記性真好,還給興奮的演員補充:“……娟娟,你忘了說,那個臭婆娘的頭套也掉了,滿地打滾,像個死不要臉的潑婦一樣……”
“是的,是的,我恨死那個女人,菱菱的畫,就是我給他出主意的。對,那也不頂用,誰也救不了她,就這樣,完蛋啦……”她又接著不憚其煩地講吓去,講得有聲有色,繪景繪情。於而龍自然明白,有些細節未必都是真實的,而是攙進去人民自己的想象和創造。正如杭州西湖嶽王墳前,那對殘害忠良的鐵鑄奸臣一樣,千百年來,人民把憤恨唾棄在他們的頭上,而且還把万俟7錯當做秦檜共同作惡的妻子。有什麼辦法?人民的意志是不可戰勝的,他們有權利愛,正如初春那滿城白花所表達出來的感情一樣。他們也有權利恨,就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是怎樣痛快地洩憤說:“完啦!他們徹底的完蛋了!”恨,同樣也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感情。
他們全家誰也不曾懷疑,倘若不是王緯宇的打擾,昨天晚上,就會享受到這種額手相慶的歡樂了。“將軍”不是用筷子蘸著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白玉似的盤子裡,寫下了三滴水的偏旁了嗎?
兩個年輕女性緊緊抱在一起,在客廳裡轉著、跳著、飛舞著,於蓮一面輕聲地喊著“烏拉”,一面望著牆上那幅珂勒惠支的版畫,高興地說:“菱菱該放回來了,那個蛇身女妖完蛋了,十二月黨人該回家了……”
於而龍看著柳娟的臉頰上,一連串的淚珠滴落在於蓮的裸露著的肩頭上,好像傳染似的,謝若萍也忍不住眼眶溼了。畫家站住,驚奇地問:“你們怎麼啦?”
舞蹈演員向謝若萍走去,第一次沒有稱呼她阿姨,而是發自心底地叫了一聲:“媽媽……”便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她懷裡哭了。
只有天明以後才體會到夜是多麼黑暗哪!我們都經歷了一段苦痛的歲月,那是用血和淚寫的日子啊!
於而龍準備去進行照例的鍛鍊了,走出門前,關照他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