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水流在大街上匯聚,沖刷著城市垃圾。我提著行李箱走向火車站。我是一隻被人丟棄的塑膠瓶,正被雨水衝進下水道。我想著,傘歪向一邊也毫無知覺。雨打在身上,涼颼颼的。透過雨幕,我看見前面不遠一輛有這個城市標記的黃包車,牌照是007號。
我走進候車大廳,坐在長凳上,也忘了把傘合起來。許多旅客在打盹,離上車還有一個鐘頭,範妮婭來了。我記得當時車站門口那面大鐘敲了八下,或者是七下。
範妮婭還是穿著那件藍色裙子,胸口繡著幾朵淡黃色的算盤子,裙子的下襬淋溼了,貼著小腿。本來我覺得愛情離我已經遠了,現在我仰頭看著範妮婭,發覺它又一次緊緊吸附在我身上。我臉色蒼白,想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把手舉了起來,擦額頭的水珠。我抓了個空。我說:
“我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你了。”
“李強告訴我,你今天走。”範妮婭躲閃著我的目光,就像當初我們剛剛認識時那樣,她的左嘴角微微抽動著。這種表情使我產生了錯覺,以為一切又可以重新開始。我終於握住了她的手,說:
“只要你對我說一聲別走,我就留下來。”
範妮婭背過臉去,對著門外的車站廣場。雨水沿著玻璃門淌下來,門外的建築物、建築物之間的人力車和出租汽車都模糊、變形了。範妮婭的肩膀開始顫抖。一陣風捲過,把她的一頭黑髮弄得凌亂不堪。
我又陷入了悲傷,但是我並不認為這是範妮婭的過錯。要說過錯,那也是過去的事情,它們僅僅是一枚細小的楔子嵌在塵世生活的縫隙裡,毫不起眼,一定有一種更險惡更致命的東西隱藏在生活內部。
我神思恍惚,嘴角受慣性的驅使把剛才的話輕輕重複了一遍。說實話,這一次我並不希望範妮婭聽到。
“不要說了,”範妮婭把臉轉向我,“我已經夠難的了。”
她的雙眼被頭髮遮住了,左嘴角開始抽搐個不停。想到她的眼窩裡一定早已蓄滿了淚水,我便不知所措。我訥訥地說:
“別哭啊,我不怪你,都是我命不好。”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我不該把這種怯懦的話說給範妮婭聽。我不是一個脆弱的男人,再說,我也無意博取女人的同情和淚水。
範妮婭雙手捂面,淚如泉湧,中間伴隨著嗚嗚的哭聲。我幾乎要被擊倒。我對她說:
“別哭……我不該說這種鬼話。”
過了一會我又說:“其實也沒什麼。還是分開好。我屬蛇,你屬鼠,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蛇鼠相剋。”
我繞著範妮婭,陀螺似的轉著。
她從指縫裡看到我手忙腳亂的樣子,止住哭聲,哽咽道:
“你不要把我的眼淚當回事,就是不來送你,今天我也是要哭一場的。”
火車在外頭鳴叫,聲音穿透層層雨幕傳進大廳,變嘶啞了。
“去南方吧,那裡是你夢想要去的地方。”範妮婭說。
我扶她坐在長凳上,她的腦袋斜靠著我的肩膀,柔軟的冰涼的黑髮撒在我的脖頸裡。她每抽泣一聲,我的心臟就緊縮一下。或許真正的愛情就是這樣,或許這就是愛情的巔峰時刻:兩顆燒焦的心生保持這種狀態。我不禁慟哭起來,我和範妮婭是真正相愛的一對。我曾經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樣一句話:“有人說我們的所愛僅僅是按照自己的願望塑造起來的幻象,我認為這是扯淡。”我愛範妮婭,愛她的臉、頭髮、腳趾,愛她的溫柔、軟弱、庸俗。我愛那個實實在在的範妮婭,那個範妮婭天下就一個。
我看著範妮婭,說:“範妮婭,我會等,再等十年,十年以後,我會回到這個城市……”
我已經忘了當初怎麼會說出這句非常孩子氣的愛情宣言。當初我大概是這樣想的:我的愛情失敗了,因此我需要十年的時間把失敗的陰影徹底抹掉;或者我是基於這樣一個信念——我對範妮婭的愛情一定還可以延續十年,在這十年裡,我要過一種清教徒式的孤寂生活……當然,時過境遷,現在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多大意思了,因為結果是一樣的。
不管怎麼說,我去了南方。南方是我經常夢到的地方。南方的油菜和小閣樓在我的夢中搖晃。在一座小鎮,在一間保險箱似的小房間裡我開始了孤寂的蟄居生活。我希望能徹底忘掉範妮婭,以便開始正常的生活。把有害的感情剔除出去,讓生活重新變得純淨一些,這樣消磨漫長的青春時會顯得容易些。我竭力迴避著一切可能使我想起範妮婭的人和事:在她那個城市居住的我原先的朋友,她那個城市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