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山裡的風俗,凡是稀客總是要吃糖汆蛋和臘肉面的。
“都吃飽啦。”大姐說。
“趕了那麼長的山路,早就餓了。”姑姑說。爐膛裡的木柴又開始畢畢剝剝地燒起來,火光映紅了姑姑的臉。姑姑的臉上佈滿了皺紋,眼睛凹陷下去。我第一次這麼清晰地面對這張陌生的臉,有些惘然。這就是爸爸的親妹妹,是我的姑姑嗎?
大姐又一次奪下姑姑手中的木柴,把它打滅。“真的不要忙了,姑姑,你看天都已經暗下來了。”
姑姑站起來。瘦小的姑姑站在肥碩的大姐身邊,兩手摩挲著衣襟。
“你們總得再吃一點才走。”姑姑說。
我們從灶間裡走出來,外邊亮多了。地板是用泥填的,可能是因為日子久的緣故,地板坑坑窪窪的,然而很潔淨,連一丁點的泥土粉末都找不到。角落的雞子籃裡蹲著只眯著眼睛的母雞。
“姑父家快要蓋新房了吧。”大姐問。
“阿堅剛娶了媳婦,手頭緊著呢。”姑父說。聽母親說過,阿堅是姑父、姑姑的獨生兒子。
“有困難,我們可以支援點。”大姐說。
“不用啦,”姑父說,“明年再賣一窩小豬,阿堅和他媳婦在外邊再做兩年工,就可以蓋新房了。”
“志堅現在在哪裡?”大姐問。
“志堅上午到何家岙孃舅家拜年去了,他媳婦……”說到這裡,姑父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臉上的表情變得不自然起來,“剛才還看見她在家裡……”
“讓他們到我們家裡來玩。”大姐趕緊把話岔開。我突然想起樓上床前的那雙鞋子。
姑姑什麼時候站在樓梯下面,整個兒被樓梯投下的陰影遮住了。我隱約看見她舉起了左手。
“姑姑長久沒去我們家了吧。”大姐說。
姑姑應著,聲音很含糊。
“姑姑生活做閒了,和姑父一起到我們家住幾天。”大姐說。
姑姑答應了一聲。然後是一陣沉默,一陣風從門外刮進來,空氣中充滿了傍晚的氣息。
大姐說:“天不早了,我們該往回走啦。”
姑姑說:“怎麼剛進門就走了呢。”
大姐先出門,緊跟著的是二哥,最後是我。姑父送我們出門,然後走到前面,給我們帶路。他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他有點駝背,腿有點瘸。我們叫他回去,他不肯,執意要送一程。
姑姑遠遠地在後面跟著。後來我們全都停下來,回頭看著她。姑姑也站住。我們大聲叫她回去,她點點頭。於是,我們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會,回頭一看,發現姑姑仍然不緊不慢地在後面跟著。
彎過了那個野豬嘴,我們停下來,把姑父勸回去。我們已經看不到姑姑,路邊是一片微微搖晃的茅草,我和大姐對視了一眼,大聲喊道:
“姑姑,不用送了,回去吧!”
四周一片寂靜,一會兒,我們聽到了山脈沉著的回聲,緊接著又是一片寂靜,然後,我們聽見了一陣被拼命壓抑著的嗚咽聲,像一縷遊絲,從山嘴那邊斷斷續續地卻是異常清晰地傳過來。
是姑姑。
“我們回去勸一下她吧?”我說。
大姐不吱聲,快步朝山上走去。我和二哥只好緊跟著走。遠處的松樹林黑鬼鬼的。
“躺在床上的一定是志堅的媳婦。”我說。
“是的,她醒著,卻把自己蒙在被子裡,”二哥說,“可是她為什麼不爬起來認識一下呢?”
“她一定沒料到我們會來,也許感到難為情……她覺得還是假裝睡著,不要認識我們這些親戚的好。”大姐說。
“爸爸一定早就從鄉里回來了。”我說,心頭湧起一股細細的暖流。
爸爸。
“是啊,饅頭肯定已經蒸熟了。”二哥說。
是啊,爸爸肯定把饅頭都蒸熟了,它們堆放在大籮裡,熱氣騰騰。
天黑了,風掠過岩石表面,呼呼地鑽進樹林裡。我們都不說話。
山間迴響著我們緩慢的腳步聲。
1992年7月
【古典愛情】
當初,我相信我的愛情已經走到頭了。臨近畢業,我懷著悲傷草草收拾行裝,準備儘快離開這座城市。一個星期前我還想永遠待在這裡。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晚上,在苦竹掩映的陽臺裡,我對範妮婭說:“要是能永遠看著你,那有多好!”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
出發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雨。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