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已經合二而一。而他卻似乎對自己的自我完全不予理會,甚至要對它加以否認。他有他的靈魂———一種對人類的存在都毫不在意的陰森的缺乏人性的東西。她真是這樣想的。在那教堂的陰森神秘的氣氛中,他的靈魂生活著,自由自在,好像是某種存在於地下的離奇的抽象的東西。
他變得對她非常陌生了。在這種宗教氣氛中,在他把自己看作是一個靈魂的時候,他似乎逃開了她,和她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了。在某種意義上,她羨慕他的這種境界。他的這種靈魂的陰暗的自由和歡樂,一種離奇的存在,這使她無比嚮往。而同時她又對它非常憤恨。因而,她又一次對他非常厭惡,希望在他身上把它徹底毀掉。
在這個大雪的早晨,他擺出一張若明若暗的臉坐在她旁邊,對她已完全忘懷,但她不知怎麼卻感覺到他正把從他身上湧出的他對她的愛用於某些離奇的神秘處所。他臉上露著半喜悅的陰森神色,正看著一面嵌著彩色玻璃的小窗。她看見了那紅寶石般的玻璃,在玻璃外面沿邊堆了一小堆雪,還看到那個她十分熟悉的舉著一面旗幟的小羊羔的黃色影象。那影象現在顯得有些陰暗,可是在那略有些模糊的色調中,卻顯得離奇的鮮亮和充滿了意義。
她一直就非常喜歡這個紅黃色的小窗子。那個看上去顯得很愚蠢很不好意思的小羊羔舉著它的一隻前爪,在爪子的蹄縫中插著一面畫著紅十字架的小旗子。這個小羊羔通身是很淡的黃色,有一點淡綠色的陰影。從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起,她就很喜歡這個小生物,正同她喜歡的每年逢到集市時孩子們買回家來的那種安著綠色的腿、用羊毛做成的小羊羔一樣。她一直就喜歡這些小玩藝兒,她對這教堂裡的羊羔也同樣抱有孩子氣的喜愛心情。可是她每次一見到它,又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她說不太準,這個舉著一面旗子的羊羔是否希望使自己顯得更神氣一些。所以,她對它多少有些不信任,也就是說,在她對它的態度中,多少攙雜著一些厭惡的情緒。
現在,他這麼奇怪地緊鎖著眉頭,臉上微微露出興奮的神色,使她感覺到,他正和那個小生物,窗子上的那個羊羔進行心靈上的交流,因而使她很不舒服。她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愕的感覺———她感到困惑不解。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已逃出時間之外,臉上露著那種微弱而鮮明的緊張神色,他這是在幹什麼?他和玻璃上的那個羊羔有什麼聯絡?
忽然間,那個舉著旗子的羊羔猛一閃亮,佔據了她的整個心靈。忽然間,她彷彿體會到一種強有力的神秘的經歷,一種傳統的力量忽然抓住了她,她被攝入另一個世界中去。她討厭那個世界,她抗拒著那個世界。
一轉眼,那玻璃上又僅只剩下那個愚蠢的小羊羔了。對她丈夫的陰森、強烈的仇恨在她心中起伏不定。他這是在幹什麼,閃閃發亮地坐在那裡,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她猛地移動了一下身子,她假裝低頭撿起她的手套,故意碰了他一下,她在他的兩腳之間亂摸著。
他清醒過來了,但還有點糊里糊塗,彷彿幹了一件什麼錯事被人抓住了。這時除了她,所有的人都會對他憐憫的。她恨不得把他撕成碎塊。他可不知道他剛才做了些什麼,又錯在哪裡。
在他們回到農莊、坐下來一同吃飯的時候,她對他的那種充滿仇恨的冷漠情緒,簡直把他弄得暈頭轉向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生氣。可是她的確感到憤怒已極。
“你為什麼對佈道演說一個字也不肯聽?”她問道,心裡充滿了憤怒和敵意。
“我聽來著。”他說。
“你沒有聽———你一個字也沒有聽。”
他又退回到沉思默想中,去欣賞他自己的激動的感情。他似乎還有一個地下的世界,有一個地下的逃避所。當他顯出這樣一副神態的時候,這個年輕姑娘簡直不願意和他同呆在一間屋子裡了。
晚飯之後,他躲到客廳裡去繼續維持他那出神的狀態,這使她簡直無法忍受。他走到書架邊去,拿下一本書看著。那些書她從來沒有掃過一眼。
他坐下來全神貫注地讀著一本討論彌撒年鑑裝飾畫問題的書,然後又翻著一本討論教堂繪畫的書:有義大利的、英國的、法國的和德國的。在他十六歲的時候,他曾發現,在一家羅馬天主教教徒開設的書店裡他可以找到這類東西。
他全神貫注地一頁一頁地翻著,全神貫注地閱讀著,完全沒有思想。她後來在談到他的時候曾說,他那時簡直像是眼睛長到胸脯上去了。
她走過去和他一齊閱讀。那些東西讓她也有些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