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小時候跟他見過幾回面,一時瞧奴才眼熟也是有的,”她跪下身,叩頭回話,“御陽十年前隨祁朝而亡,他知道的。”
御陽是她從前的公主封號,好一個隨朝而亡!之前怎麼沒見她提過,撒撤自己的頭銜,在他面前低聲下氣兒,只為偏袒另外一人,半句兒離不開一個他字,在他跟前演什麼前情舊戲,難不成還要他捧場叫好不成!
皇帝俯視她,“從小到大你就這一副模樣兒,朕只見過你一回,都沒記錯,他陪你哥子小倆月,若說認不出你,憑這眼力,在侍衛處任職,朕不放心自己的安危。”
見她抬起頭,眼圈通紅,急迫地張開口,皇帝滿心厭惡,背過她踢開腳下的積雪,大跨步往宮門裡進,她能說什麼?無非就是替人求情,他聽了只會覺著噁心。
小六子提著鳥籠跳腳跟上前去,藍布下一雙鳥翅撲稜著裹著驚啼,如泣如訴,無比哀怨。見皇帝停步轉過身,忙撒住腳,躬身靜立,百靈也漸漸歇了音。
盛苡背心滲涼,抬起頭,夜幕慘淡,星光盡失,只月亮孤單地從積雲裡露出一隻圓角,天際又撒了雪毛下來,模糊了月光,宮門前侍衛們的身影也被雪影漸遮住。
她打了個寒噤,心裡猛地誕出一個膽大的念頭,若趁人不備,她遠遠地逃進雪霧裡去,腳程再快點,溜進先前去的集市,她小時候沒少見建貞帝裱畫拓字,自覺很快就能上手,找間書畫鋪子先攢些銀錢,末了就上昌平府給她們家守皇陵去。至於皇帝,應該不會在她身上過多浪費人手,宮裡死個奴才都排不上新鮮事兒這一說,更何況丟個宮女,她從此隱姓埋名,不禍亂他們家的基業,時間長了,皇帝想也該罷休了。
這般亂想著,心裡熱燥燥的,膝頭的筋骨突突彈跳著,幾乎馬上就要帶她遠走,面前就響起簌簌的腳步聲。
一人錦衣重裘,披瓊掛玉而來,斗篷翻飛被吹出粗狂的邊線,像雪風中獵獵作響的一面戰旗。
“起來。”他停在她跟前道。
盛苡謝了恩起身,方才那股衝動逐漸沉降到心底。
皇帝遞出手中的鳥籠,“十年前,朕答應你的,如今拿它還給上。”
盛苡怔眼看他,清俊的面容被氈帽遮去半個額頭,風雪穿行削去了他眉眼間的成熟冷厲,這大概就是他十年前的樣子罷。
沒想到他還記得,她原以為他不過是順嘴一說,究竟是一言九鼎的帝王尊嚴驅使,還是諾言無欺的君子臉面逼迫,在她看來無任何分辨的意義,這份彌補中帶有施捨的意味兒,欠她個鳥音籠,就用只真鳥補替,手段更加高明,只是她再沒那麼好騙,她心底裡的那枚窟窿要是真能這麼容易就給填上了多好,再不必揹負恩怨苦痛。
盛苡蹲了個身,“謝皇上隆恩,奴才粗笨,怕怠慢了它,萬歲爺您自己留著罷。”
“你是頭一個敢拒絕朕的,”皇帝趨進,俯身逼視她,“但是朕眼下不打算跟你計較,因為朕不欠你的,沒朕給你留的這條命,你拿什麼恨朕?”
他離她過近幾乎把她裹進他的斗篷裡,近到耳邊呼呼颳著風,還是聽見她膛子裡似有似無地一聲輕顫,似嘆息似哭泣,近到看見她髮旋兒裡盛著雪粒。
皇帝透過她肩看了眼遠處的天際,寂寥無邊,不可填充,猶如他們之間的距離。
背過身,他把鳥籠隨手嵌進雪地裡,淡聲道:“朕沒功夫搭理它,往後是死是活,跟朕再沒任何干系。”
抬頭看著他遠走的背影,肩頭披素掛銀,分不清是霜雪還是月塵。
巖子踩在杌凳上,手一撩,一根爛舊的絲絛越過橫樑,清由捂了捂盛苡的眼睛,樂道:“別看!瞧她這架勢,吊脖子似的,真嚇人!”
盛苡忙避開她,低頭打了個噴嚏,手裡捂得熱茶盅險些摔落。
“就你會尋人晦氣!”巖子繫了只死扣,蹲身提起桌上的鳥籠掛了上去,回頭笑道:“開春掛到廊子裡去,有草有花,多襯景!”
清由提了提盛苡兩肩的棉被,又問:“當真是萬歲爺賜的。”
她垂眼抿了口茶,點了點頭,身上漸暖和過來。
巖子跳下身,爬上炕跟她們圍坐在一起,往門外瞥一眼又勾回頭,低問道:“上回受罰,你不也面聖了,欸,萬歲爺長什麼模樣,你看清沒有?好看不好看?”
盛苡眼睛燻著茶霧,張嘴卻沒吱聲,把兩人急得乾瞪眼,最後也只點頭嗯了聲。
巖子深以為然,“果然的!早就聽說咱們萬歲爺長得俊,”說著壞笑著扛了扛她的肩,“做什麼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