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地,無人再在那張醜陋的鬼面之前顯示出一丁點的嗤然和不屑,而是躬身敬仰,滿心歎服。
這年初秋,中秋之前晉襄派使臣前往東齊和西夏,遞交國書。國書上寫邀兩國君王與各國諸公子於九月前去晉南邊境的城池帝丘狩獵。名曰狩獵,實際是為了商討與齊夏在邊境通商互市的事。齊莊公和夏宣公自是欣然而允,攜帶各自的公子齊聚帝丘行宮。
三王議事,諸公子縱馬帝丘上下,行狩獵物。
晉穆隨意捕了幾隻獵物,打發隨從帶下去後,眼見四周煙塵漫天,黃沙飛揚,滿蒼原皆是胡亂飛馳的駿馬,頓覺無趣之至。他正要駕馬遠離人群,忽見前方也有個悠然騎馬、神姿懶散得彷彿毫不在意打獵一事的紫衣少年。
晉穆瞥眼看見那個少年,微微一愣。
聶荊?!他怎會在此處?
晉穆又喜又驚,忙馳馬靠過去。
紫衣少年斜睨了鳳眸,滿目光華流轉魅惑。他對著晉穆揚眉一笑,懶洋洋地拿起掛在馬鞍處的弓弦,滿弓,利箭離弦,直朝晉穆射去。
他看起來並未使勁的拉弓,那箭卻帶著捲風破雷之勢。晉穆險險避開那隻箭,衣袍卻被箭鏃勾破。
晉穆揚鞭怒道:“你瘋了!是我!”
紫衣少年認真看了他半響,笑嘻嘻道:“哦,原來是個人,我還當是什麼怪獸。”
晉穆聞言倏地冷靜下來。他這才發覺眼前的紫衣少年雖然有著和聶荊同樣的面龐,但聶荊臉上的純淨淡漠他卻沒有,他的臉上,笑意風流倜儻,神情無比地瀟灑得意,長眉飛揚時,彷彿世間萬物,於他眼底也比不過浮雲一朵、輕煙一抹。
晉穆心底疑雲迭起,一個驚人的猜想忽在迷霧間漸漸露出輪廓。
他對少年拱了拱手,問道:“你是——”
少年沒等他說完,隨手拍拍馬背,柔聲呢喃:“馬兒快走。世上竟有這麼醜的人,我可真不想和他多呆一刻。馬兒,我們去找丫頭吧,我想她了啊……”
他的坐騎彷彿能聽懂他的話一般,馬兒轉轉眼珠瞥了眼晉穆,不屑地收回眼光,驕傲地甩甩尾巴,突然四蹄踏空,飛一般躍離。
晉穆氣得渾身發抖,耳畔卻只聞那紫衣少年飛揚縱肆的笑聲朗朗傳來。
晉穆這下更沒了狩獵的心情,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鬼面,牙齒咬得發疼時才冷冷一笑。他勒了勒韁繩,縱馬朝無人的孤崖上騎去。
他下馬坐在懸崖邊,拿下臉上的面具,仰倒在草叢中,眸子半眯,望著秋日霽朗無雲的天空,心情慢慢安靜如悠雲自在。
耳畔草叢間突然一陣聲響,他側眸望去,只見一隻幼鹿兢兢停在懸崖邊,望著遠方襲來的煙塵滿目驚惶。晉穆心中一動,正待翻身躍起戴上鬼面時,山崖另一側卻忽然有人騎馬上來。
晉穆復又躺下,於草叢的細縫間去瞧來人。
小小的青玉驄上坐著個銀色錦袍的男孩。男孩看上去不過十歲左右,容貌柔美異常。他望著那隻小鹿,清若漫天星光的眼眸澄澄明粲,彷彿在那麼一瞬,還流動著一絲柔柔溫和的水意。
晉穆望著那雙眼睛,只覺心中咯噔一跳,驟然無法呼吸。那種奇異的感覺他還未及細想,忽有一聲銳利的鳴嘯劃破虛空,伴隨著的,是那男孩突然驚駭的神情。男孩自馬上躍下撲來,緊緊抱著小鹿跳至一旁。豈知他剛停下,另一支箭卻又射來。男孩奮力推開小鹿,身子止不住後仰,腳下一虛,竟落入懸崖。
“救命!”
這聲呼喊聽得晉穆神思頓亂,眼前彷彿出現了自己當日墜入江水無助呼救的模樣。他想也未想,竟隨著男孩翻身躍下,伸臂摟住他的腰。胳膊間的身體柔若無骨,輕若柳絮,他用力抱住,生怕一個疏忽,懷裡的人便隨風消散。
他跳落崖下的最後抬眼一望,看見了瘴霧遮掩下,那張屬於梁國前來晉為質子汶君的惶恐面龐。
“撲通”水濺,誰也想不到懸崖之下竟是這般深廣幽冷的寒潭。兩人自萬丈之上掉下來,一時沒有著落點,直沉水底。冰水浸透晉穆周身,感覺到懷裡的人猛然一瑟,他又收攏手臂,強行憋住呼吸,慢慢遊出水面。
“我……我不會水。”懷裡的人咳嗽著吐出一句話,雙手緊拽著晉穆的前襟,髮髻散落,小臉蒼白。
這聲音柔宛動聽,縱使慌亂中猶帶一絲明麗,分明是女孩獨有的細細輕輕的嗓音。
方才落崖時形勢危急不曾聽出,此刻晉穆倒是怔了片刻,而後才記得輕聲安撫她:“別怕。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