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做地質工作,常年在野外,現在工作地點終於穩定下來,於是將她接來一起生活,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的生活可想而知,父女倆一天三頓都是在食堂解決,那時候對於生活的理解不過是每天快到開飯時間食堂裡那熟悉的飯菜香。有次放學回來聽見人家在背後議論,“蘇老師那女兒真的懂事聽話,可惜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媽媽……”
蘇棠只覺得那天回家的路那樣漫長,明明是熟悉的方向,熟悉的路口,可總覺得再也走不到家,再也走不到盡頭,身上的書包忽然變得像是有千金重,壓在心上,讓人喘不上氣來。那天晚上懂事的她第一次問了不懂事的問題,“爸爸,我媽媽在那裡?”
良久沉默後,父親終於嘆了口氣,她第一次覺得父親是這樣疲憊,只聽父親開口,“這裡沒有她的世界,於是離開了這裡,去了很遠的地方。”
她靜靜點頭,其實父親有個小小的木盒子,有次她不小心翻出來,裡面是一本筆記本和一副綠玉耳墜子,像兩滴水一動就要落在地上,她知道那裡有一個秘密,有一個故事,從此知道,關於母親的一切,在這個家,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可是她有時走在路上看到年輕的母親來接孩子放學,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父親工作總是很忙,很多時候是她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回到家開啟臺燈坐在窗前,將書本上的一字一句牢牢記在心裡,人家的燈光閃爍,炊煙漸起,自己的身後是一室冷清。那樣的寂靜讓她惶恐,彷彿下一秒鐘就會出現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有一次父親晚上加班,鄰居李阿姨便讓她到家裡吃飯,李阿姨的小兒子不停地對著父母說學校事情,前排喜歡告狀的女生,或者早上忘記帶了的畫筆,熱熱鬧鬧,熱氣騰騰。那天晚上吃的豆角排骨悶面,很普通的北方的北方面食,她卻覺得美味異常,原來食物還可以是這樣的味道,散發著一種叫家的香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她總是認為,豆角悶面的味道代表家庭。
她在班上學習最好,卻不是最受歡迎的學生,每次需要投票才能拿上的獎項從來沒有她的份兒,有一次同學王美玲在教室跟幾個女生嘀嘀咕咕,語氣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天秘聞一般,“你們知道嗎,蘇棠她沒有媽媽,她家只有她和她爸爸!”
那些女生立刻倒抽一口氣,覺得這樣的事情真的是匪夷所思,不能容忍,孩子們的邏輯十分奇怪,沒有媽媽成為蘇棠身上巨大的標籤,沒有人願意靠近,避之不及。於是她註定有個寂寞的童年,可樂趣總是有的,她喜歡聽收音機裡面那些曲子,週末搬著板凳到俱樂部門前去看電視劇,太多的愛恨痴纏,太多的美夢成真,太多的轉身浪影洶湧沒紅塵。劇情她總也記不住,誰和誰是好人,誰和誰是冤仇,她唯一記住的是那些電視劇片尾優美的主題曲,只聽一遍,就已經完全記住,回家拖地板的時候,哼給自己聽,那些婉轉的調子,彷彿湛藍天空下純淨的心事,能透得進陽光。
十一歲那年地質大隊組織文藝匯演,學校合唱隊抓了她湊數,一群女生排起隊來,她蘇棠站在最邊,那種通常合影會被削掉半個腦袋的邊。指揮是學校的音樂老師,梳著小鹿純子式的的髮型,是學生們最喜歡的那類老師,領唱是洋娃娃一樣的王美玲,她的聲音像是黏在棍子上的麥芽糖,甜膩而粘稠,而她的姐姐,音樂老師王美珍滿意地看著她笑。
演出的前一天王美玲卻忽然失聲,這下整個合唱隊亂成一團,校長親自過來指示,換人!王美珍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推說沒有合適的,校長隨手一指蘇棠,“你,站到前面來試試。”
風琴的聲音響起,蘇棠朗聲唱起來,“藍藍的天空銀河裡,有隻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遊玩……”不單單是所有的合唱隊員,連王美珍都驚呆了,這個毫不起眼的高個子女生居然有這樣好的聲音,清脆而柔美,高音異常清亮,跟伴奏配合的天衣無縫,一如天籟。
校長几乎是當場拍板,“好,就是她了。”
第五章 寒武紀(下)
第二天晚上的演出當然異常成功,整個地質大隊的人一夜之間都知道了蘇建明有一個唱歌特別好的女兒,聲音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閃亮,穿著白裙子站在舞臺上,像一朵含羞的蓮。從那天以後,她走在路上總是可以感到別人關注的目光,那目光讓她有種異樣的欣喜和莫名的安全。
父親並沒有看見她舞臺上的模樣,他出差去了西北的野外,蘇棠在家用鉛筆在地圖上畫,那真的是一段漫長的距離,簡直是穿越了大半個中國,那樣長的一段路,可以發生很多事,遇見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