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層面,同樣不脫離理論層面,“人人生而平等”是近代才被普遍認同的理念,放在中國,其開端大概就是李卓吾了吧。
當然啦,佛家、道家也講究這個,但那具備的更多是宗教意義而非社會意義,再說也沒幾個和尚、道士真把“眾生平等”的話當真……
結果“呼啦”一下倒退一千多年。一個才十七歲的孩子就說出這話來了。你讓是勳怎能不驚?必須承認確實有天才的存在。而且即便並非天才,即愚者所言,某些時候也包含著一定的客觀真理,或者超前思維。問題你是這時代計程車人,倘若自己隨便想想也就罷了,若敢肆意宣之於口,必遭時人所忌,目為異端、狂悖。甚至是瘋子啊。
所以李贄就被人罵“非聖無法,敢為異論”,或者“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敗為是非而已,學術到此,真是塗炭”。很多話連是勳都不敢說,只能含糊其辭——跟漢末三國宣揚自由、平等、博愛?那不是作死呢嘛!沒想到周不疑這小子竟能得窺其中真意,還挺高興終於有人跟我想得近似啦,“是非腐儒也”。趕著上來拜師求教。
周不疑就是在作死,無疑他這一套是非常不利於階級統治的。要是悶聲大發財,任由“舉世皆濁我獨清”也就罷了,倘若膽敢肆意宣揚,非被人踩出屎來不可。他要是個真瘋子或者傻瓜也就算了,偏偏打小就有聰明之名,這越聰明的人走歪了路,對社會可能造成的危害就越大啊,是勳心說我要是曹操,也得派個刺客去把這小子給宰了!
孔子為什麼要殺少正卯?子產為什麼要殺鄧析?即便傳世資料不多,也大可猜測得到,倘若確有其事,那不是因為少正卯或者鄧析犯了法,而是因為他們所宣揚的理念與孔子和子產背道而馳,使得執政者認為將會動搖統治根基。要是遵循著這一思路去考慮問題,那麼曹操謀殺周不疑就真的一點兒都不奇怪。
還幸虧周不疑年紀小,所以曹操只敢派遣刺客去暗殺,真要是年歲大點兒,再有了點兒名望,說不定曹操就要按照對付孔融的先例,先往他腦袋上扣個屎盆子再明正典刑啦。
所以周不疑才剛闡述完自己的理念,是勳當即呵斥道:“此非吾之意也。”這都是你自家的想法,別往我身上扯,我肩膀也窄可實在當不起啊!隨即點醒對方,理論不可超越實際,走得太過頭,否則就跟走路腳步放太快一般,肯定會摔跟頭。周不疑倒是也無狂態,不是一梗脖子說:“原來你丫也就這點兒見識。”而是當即俯首恭聆。
是勳這會兒是真不想收他當弟子了——這要是始終執著於那套“歪理邪說”,將來連累到我可怎麼辦?可是多少又有點兒猶豫,一是曹衝的面子不好駁,二來麼——難得碰上個思想超越於時代之上的傢伙,或許還能跟我有些共同語言,真要直接轟出門外去,多少有點兒可惜了的啊。
忍不住就轉過頭去,望一眼逄紀。逄元圖瞧見是勳的眼神,當即微微頷首,那意思:你就收下他吧。
是勳心說逄紀你是幾個意思?難道剛才周不疑說的那一套話你聽了不驚?還是隻當他小孩子狂妄愚悖之言,沒往心裡去?因而注目確認,卻見逄紀點頭不止,後來乾脆明言:“不疑所言雖然怪誕,乃因其年少之故也,而能思及此,亦不易矣……”小孩子哪怕說得再不靠譜,他小小年紀就能夠思考這種問題,本身也說明能力與眾不同啦——“主公何不受而教之?”
是勳耳根子比較軟,因為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量,所以非常重視那些歷史上便即有名的智者們的意見——說起逄紀逄元圖,那也是當年袁氏集團中排得上號的謀士啊,既如此說,料必有其深意也,豈可不聽?於是微微頷首,轉向周不疑:“欲受我教,乃無妄言。”想做我的徒弟也可以,趕緊閉上你的嘴巴,別再胡說八道啦。
周不疑大喜,便欲以弟子之禮參見,卻被是勳給攔住了。是勳說我這就打算離開安邑,你說願意追隨在我左右,那就先得回去稟告父母尊長,讓他們給我來一封信,我才可能收你呢——倘若這就直接領走,結果你們家人告官說孩子被拐了,算什麼事兒啊?隨即擺擺手,如今尚無師徒名分,你且先坐回一邊去吧。
周不疑返回坐席,是勳轉向曹衝,一指逄紀:“元圖適至安邑。家眷尚在途中。不便隨我返鄉。乃欲入公子門下。可乎?”
曹衝微微皺眉,說逄先生願意輔佐我,那當然再好不過啦,只是……我才是一介童子而已,尚未冠禮,沒有收門客的道理啊。逄紀微微而笑:“魏王愛公子,料不日便將冠矣。紀欲先為公子友,未識公子肯俯允否?”曹衝趕緊拱手:“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