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字的爭議保持一種中立態度,店裡的夥計從來不把餐譜上的“三明治”完整地讀出來,只一味殷勤地問你要“牛治”還是“蛋治”,不習慣從書面到口語的快速轉換,就會暈菜,甚至產生要與他探討一下究竟是要“人治”還是“法治”的念頭。當然,作為食客,最怕的還是聽到他說對不起,賣完了,今天“沒治了”。
中間省略是客氣的,在他的筆錄上,還會見到更可怕的東西。我曾偷窺過某店員的記錄,赫見有“6鬥”二字,頓時心驚肉跳。斗膽向醉草嚇蠻書者發問,方才明白那並非為了欺詐的虛報,只是“綠豆”的簡寫。
過分地強調效率,偶爾也會創造出一種不無興奮的文體。香港的茶餐廳,把不要糖也不要奶的咖啡呼為“飛砂走奶”!此外,外賣叫做“行街”,就是“逛街”之意。故若有人要了black咖啡外賣,就會聽到一聲高唱:“飛砂走奶行街!”超現實之至,還以為他在朗誦達利的日記。
餐廳的文體不僅因行業而特殊,更有強烈的地域色彩。例如,同一道菜的分量,粵港一帶習慣用“大”、“中”、“例牌”區分,而在此種文體推廣到全國各地之前,北京的餐廳所用乃具體的尺寸。雖然有點像賣電視機的,不過與“大”、“中”、“例牌”的模糊相比,量化的尺碼透著北方人的實在,儘管我已不記得是英寸還是中寸。十二年前,我在南河請人吃飯,每點一個菜,女服務員就晃著髒兮兮的筆不耐煩地問:“您幾寸啊?”
情急之下,人性的弱點暴露無遺,一個個顯然很不實事求是的尺碼從我嘴裡脫口而出,結果那天的菜剩了很多,現在想起來仍覺得罪過。
全世界最通用的餐廳文體,相信是菜名不可擺脫的字尾——價格。儘管阿拉伯數字是絕大多數餐館的通用,本應一目瞭然,不過,世界上最會烹飪的廣東人和法國人,還是有辦法把這一組數字處理得曖昧無比。在粵菜館的餐譜上,某些季節性的食物價格是用“時價”二字來顯示的,意即變動不定的市場價,例如海鮮,好像很有誠意,除非你相信此餐牌上除了“時價”之外的所有吃食價格,皆在計劃經濟的嚴格控制之下。
法國人就更生猛了。一男一女入座,高階的法國餐館就會遞上兩本外觀一模一樣的餐譜,惟女士的那本只有菜名而不列價格。我的朋友說,與已婚男人吃飯並且讓對方付賬,每每令她內疚不已,因為自己吃掉了別人家太太的一瓶香水或一次美容。看來,下一回只好請她去法國了。
美味修辭
鳥獸魚蟲,皆有其名,食物亦不例外。
只是,當這些鳥獸魚蟲們一旦變成了食物,也就是飯桌上的菜,想不易名改姓也難,不是像舊時女子出嫁後從了夫姓,就是跑了碼頭用了藝名,闖蕩江湖改了諢名,又或者,高了科技上了網,變成ICQ上那些匪夷所思的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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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菜的權威命名者,大概包括了這樣一些人:皇帝、官員、文人、廚師以及飯店老闆,特別是傳說中那些在前二者面前不厭其煩地表演著“急中生智”的飯店老闆。無論如何,這是一門極為高深的學問,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部廚房版的《文心雕龍》。菜名的學說博大精深,簡而言之,大致可分為以下兩大流派:
第一,現實主義——基本特徵是:基本烹飪手段+食物原來的姓名,例如:燒鵝,烤鴨,燉雞,釀茄子,紅燒肉,等等;有的時候,這條基本公式也可以變化為:食物A+烹飪方法+食物B,例如:韭菜炒大蔥,西紅柿炒雞蛋等等。
第二,浪漫主義——此乃稱霸中式菜餚命名學的主要流派,充分體現了中文的美學意境。常見的“鳳尾蝦”“霸王別姬”以及“金華玉樹雞”之流,在浪漫派的意義上,只能算是小菜一碟,看了以下這份清代“蘇州船廠菜食單”裡羅列的部分菜名,大概才會懂得“風雅”二字究竟該怎麼寫:
珠圓玉潤、翠堤春曉、滿天星斗、紅粉佳人、遍地黃金、桂楫蘭橈、花報瑤臺、玉樓夜照、玉女晚裝、堆金積玉、江南一品、醉裡乾坤、秋風思鄉、八寶香車、紫氣東來、琉璃世界、魚躍清溪、八仙過海。
知道的,是吃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失傳已久的姑蘇十八景。
當然,再動聽的菜,一旦吃將起來難免亂做一團。這兩大流派之間,也一直都在互相滲透,互相交融,其衍生出來的“考據派”和“數字派”,就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產物。
地名+食物或是人名+食物,乃中外通行的一種食物命名方程式。前一種,取的是事物的誕生、發跡之地名,如德州扒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