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一溜英文字母,下身是一條褲腳離踝骨足有半尺高的那種瘦腿短褲,黑底上也帶著白點。這副打扮挺出眼。她的嘴巴有點大,所以從這兒看去,整個人顯得有點傻乎乎的。她的外眼角稍微往上吊,眉毛舒緩地揚起,兩道眉毛之間相隔很遠。
中間休息時大家都站起來了,她還坐在那兒急著把什麼記完,然後才起來伸一個懶腰。嗬,她的個子可真高。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淳于黎麗。
再後來我們就熟悉了。她叫我“老師”的時候,我先是覺得多少有點彆扭,不久以後就覺得這是一個挺要命的稱呼。本來是平平常常的一個叫法,從她嘴裡吐出來,彷彿就有了點嘲諷的意味——當然在她的本意中是絕非如此的,而是一種十分認真的稱謂。關鍵是我的感覺,我感覺這兩個字從她有些大的嘴巴里吐出來就極其特別,甚至有點虛假。可我還是喜歡聽她這樣叫。
淳于黎麗在整個培訓班上怎樣漂亮出眼,這從同班男子的眼神上就能明白。他們遠遠離開她一段距離,故意不看她,卻又能讓人感到一些特異:這些人都把一條隱形的視線搭在了她的身上。他們似乎不曾注意她,可是她卻能時時刻刻牽動他們。男子用憤怒難忍的目光射向我,因為她在和我說話。我心裡想:我是老師嘛,老師也是你們能夠攀比的嗎?
這個班上所有的男子都很矜持,這就很好。誰都不動,只是觀察著。這就好。這樣就會保持一個班的正常秩序,一種均衡的態勢。這種情形如果能夠保持到整個培訓班結束,那就好極了。等到這個班解散了,再發生什麼都無所謂了。從一般的經驗上來說,一些拘謹的傢伙一旦散開之後,那是不得了的,他們出了門就會瘋癲得可怕,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可以在大街上嗷嗷叫!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是微妙的時刻,互相盯著,暗中較勁兒,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這很好。我作為老師與他人還是有區別的,她請教我、與我不停地說話,這都很正常。
她是一所小學的老師,業務水平大概一般,因為我覺得她的談話顯得幼稚,字也寫得歪歪扭扭。讓我感興趣的是她的籍貫:家在東部平原,與我是真正的老鄉。她只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生活,剛從一所學校分配到這兒。今年,她竟然在酷暑天裡沒有趕回海邊老家,就擠在這個數一數二的熱城裡聽課。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今年夏天非常孤單。照理說一個漂亮姑娘要孤單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她剛剛二十多歲:在這片擁擠的水泥叢林裡,這個小傢伙該有多少人追、追,就像獵人追趕一隻小兔子似的。
可她的確是孤單的,而且事出有因——我很快發現她並不具有一般女孩的那份溫柔,動不動就頂撞人。她收拾別人的技巧真是不錯,一句話就能把人噎住。很多人討好地一聲連一聲叫“黎麗”,她不過是翻翻那雙大眼而已,又大又倔的嘴巴緊緊閉著。她很厲害,我想。她大概就這樣失去了很多朋友。她那個白亮的、在燈光下有點耀人眼目的鍍鉻腰帶雖然使她顯得帥氣,但也讓人覺得極其不合時宜。金屬製品,不對勁兒。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35)
那個火熱的夏天,令人難忘……
在陰暗的、破破爛爛的小禮堂裡,我結識了那麼多有些怪癖的年輕人。他們據說各個熱愛藝術,其實更熱愛其他。等我明白他們當中的一大部分人是為了結識新的朋友才來這個培訓班的時候,整個過程已經過去了一多半。這些人根本不打譜搞明白這個培訓班所努力讓其瞭解的東西,而是盡一切機會四下睃著。男女都在睃個不停。可憐巴巴的熱戀,懵懵懂懂的熱戀,一些膽大的傢伙趕在培訓班結束前夕毅然下手……淳于黎麗冷漠難捱,當最後有人不再斯文地湊到她那裡去時,吃到的苦頭可真不少。惟有對我她一直是靦腆的,老師嘛。她一改那種火辣辣的性格,垂著睫毛與我交談。
下課時我蹬著腳踏車,拉低了帽簷兒:我有一頂帽簷很長的藍色軟帽,那是一個火車司機送給我的,我很喜歡走遠路時戴上它。我低頭一陣猛蹬,可到後來總覺得有一輛腳踏車怎麼也甩不掉。拐彎時藉著路燈的光亮,我才看出是淳于黎麗。我不由得把車速放慢。
“老師是腳踏車運動員吧?”
“不。你是?”
我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恰恰給我說中了:她在高中讀書時真的是一個腳踏車運動員。
“怪不得,所有的人都被我甩下那麼遠……”
後來的日子淳于黎麗不再熱心去那個培訓班了——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之所以去報名,就是因為聽說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