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吃驚的是老酒頭,總是坐在一邊看著她。他把之前皺巴巴的褪色長衫換掉了,換上了紡綢褂褲,袖口拖出一節銀錶鏈,周身上下斯斯文文,看上去也就二十來歲。
他看丁玉蘭的眼眸裡,滿滿是十幾歲少年那樣的青澀,一點都不像我印象裡從前老酒頭的樣子。
要說唯一還有點像以前的老酒頭的,是他高興起來還愛哼那麼幾句。
“當年苧蘿村春風吹遍,每日裡浣紗去何等清閒……”他老婆隔著櫃檯白他一眼,他連忙清了清嗓子,“上到吳宮承歡侍宴,都為的圖寵愛列屋爭妍……”
他老婆“噗嗤”一聲笑了,伸出一根水蔥般的手指點了點他的腦殼,又羞紅著臉低下頭。手腕上叮鈴脆響,是他們結婚那天老酒頭送給她的銀鈴鐺鐲子。
我看著這樣的場景,總覺得婚宴上的那個老酒頭,像是我做的噩夢。
鎮上不少單身漢十分眼紅老酒頭,問他怎麼娶到的美嬌妻,他就傻笑看著他老婆,他老婆抬頭莞爾一笑,說是那天她去買花,他沒長眼地走過去,撞到了她右肩,右手的花也殘了幾枝。
她一伸手把他拽回來,指著零零落落的花正要理論,他撓了撓腦袋,把殘了的幾枝花枝拿了過來,倒了點酒,點上火。她當時覺得這人一定腦子有病吧,就準備轉身走,結果“噗”一聲火裡蹦出來一朵好大的玫瑰花。
“後來呀,我才知道那是他準備好了的,在手心裡攥了半天,花瓣都蔫兒吧唧的。”她說這話的時候笑眯眯的。
老酒頭挺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我……我算過時間的,我是走到你家門口才把花藏進手心的,誰知道剛好那時候你不在家。”
單身漢看著這場景才知道為什麼人家有老婆自己只有手,嘆了一口氣打壺酒回家消愁。
老酒頭釀的酒本來就好喝,丁玉蘭給人舀酒的時候姿勢又實在是醉人,所以鎮上不論誰家辦點小筵席,都愛去老酒頭的鋪子打上幾兩酒,遇上什麼大事了更是另說,沒幾年老酒頭就盤下了旁邊的店鋪,住的地方也擴開了好多。
我大了,考到了外面的公學,每年也就回來兩三次。
不知道哪次回來的時候,老酒頭的鋪子就已經佔去了兩三個門面,櫃檯也不再是他和他老婆,而是僱了專門的賬房和酒娘。店鋪後面的藍布簾換成了厚重的木門。問賬房,賬房說掌櫃的不住在後面了,住到旁邊的小院裡了。
我走到旁邊的宅子門口,一間不大不小的院子,高牆黛瓦,裡面傳出來小孩子的哭鬧聲。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低下頭準備走,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短襯衫的中年男子拎著一包東西走出來,抬頭看到我突然樂了:“嘿小子放假啦,回來過年啊?大中午的吃了沒?來來來進來吃飯,今個兒家裡燒河鮮。”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微微有點發福面色紅潤的中年男子,是以前的那個總讓人覺得有些皺巴巴的老酒頭。
桌子上擺了幾道油光光的菜,色澤鮮亮,很是賞心悅目。
丁玉蘭比以前好像豐滿了些,棉布衫的袖子高高捲起,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叮鈴桄榔地收拾著些賬本算盤。老酒頭把我摁到桌邊說,“還有最後一道炒河蛤,幾分鐘就好。”
老酒頭背對著我熟練地揮動著炒勺,時而將鍋微微抬起震動兩下,讓鍋裡的河蛤發出有規律的好聽的嘩嘩聲,他隨手拿起一小瓶酒,咕咚咕咚往裡面倒了將近一半,鍋裡面躥起一點藍色的火苗,像是之前他做的“疏枝橫斜”。那樣的熟練程度讓我懷疑他以前就一直都會做飯,只是懶得弄而已。
不誇張地說,那是我吃過的最鮮美的一頓河蛤,老酒頭用的自家的黃酒去腥,酒的度數低又沒有酒味兒,實在是很講究的一道菜。
幾杯酒下肚,我拉著嗓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現在還做燈麼,我還記得我小時候,上元節,你給我做了一個綠色的燈,燈罩還是你自己畫的,那時候你手可巧……”
他溫和地笑了一下,從屋裡拿出來一個盒子,裡面裝著一個刻章,我拿起來看了看,章上刻著陰文的“拾花煮酒”,是當年他自己刻的。
“咋,送我?”
“那啥,反正我留著也沒啥用了,興許你能用上。”
我手指搓著那個章面,不知道說些什麼。
再後來我在外面,很久很久都沒有回去。
再次回去是我爹的七十歲壽宴。
我們老家那邊,老人家別的生日可以不做,七十是喜壽,又是關門口的一劫,所以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