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院長的辦公室裡……”我指了指身後那棟樓,“他們還沒說完呢,我也不知道在幾樓。”
“沒事。”他迅速地掐斷了我講話的尾音,“我進去問問,那個計程車司機給我停在了這個西門,要不是看見你差點就要走錯了……我自己去找他們,談得時間久,其實是好現象。”最後他回過頭來囑咐我,“你就在這裡等我們,不要亂跑,知道了沒有?”
他把我當成孩子那樣囑咐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在我眼裡,他才是個孩子。我相信學校要監考是真的;我相信他知道自己要監考的時候如釋重負;我還相信他不是沒有想到可以和別的老師掉換一下的——就像陳嫣說的那樣;我也相信,他此刻這麼急匆匆地趕來,是因為惦記著爸爸。他知道,爸爸完全沒有怪他,他永遠是最小的弟弟。所以他需要在這個時候加人到那個難堪的場景中,不然就不能面對自己。
我在一夜之間,學會了不去責備任何人——好吧,嚴格地說,“任何人”或許不包括從我面前路過的,這個隨地吐痰的行人。我不知道我在陽光下面坐了多久,我只知道,我慢慢地把雙腿蜷縮了起來,為了躲避陽光,把額頭抵在了膝蓋上,我像只蝸牛蟄伏在墨綠色的長椅上,那讓我有了一種隨遇而安的感覺。我此刻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等著爸爸和小叔從那棟樓裡面出來。手機關了,就不用擔心蘇遠智給不給我打電話,也不用擔心他媽媽給我打電話—其實她已經打來了一次,語氣非常客氣地詢問案子的進展,當我緊張地想我要怎麼應付她的安慰的時候,她非常貼心地把電話掛了。我眼下不需要想這個,當我腦子裡不需要同時裝著一件以上事情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像是融化在陽光裡那樣幸福——這或許是我在一夜之間,學會的另外一個本領。
我答應過北北和鄭成功,船不會沉的。所以我得快點學會這些新的技能,總得活下去的。
我怎麼覺得我好像是看見北北了。北北坐在一片碩大並且碧綠的葉子上面。我還看見了鄭成功和可樂。那不就是那天我在客廳裡看見的畫面麼。鄭成功和可樂,一個外星小朋友和一隻小熊,正在無辜而認真地端詳著彼此。可樂說:“你長得和我不一樣。”—雪碧是對的,可樂其實會說話。鄭成功說:“我是從別的星球上來的,在你們這兒,大家都和你長得一樣麼?”—鄭成功是什麼時候學會講話的呢?可樂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這個地方沒有別人了。你來這裡幹什麼?”鄭成功說:“我不知道啊,我該怎麼回家呢?”可樂說:“那就和我玩吧。我在等我姐姐。”這個時候北北坐在那片綠葉子上飛了過採,就像是《阿拉丁神燈》裡的那種飛毯,北北的聲音是最快樂的,她對他們倆說:“我來這兒,就是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可樂說:“我在等我姐姐。”北北就說:“你姐姐長什麼樣子,我幫你去找。”可樂說:“我姐姐是個大女孩。”北北說:“怎麼可能呢?你是一隻熊啊”……
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在一種淺金色的昏暗中似乎重重顫抖了一下,毫無防備地睜開眼睛,一抹陽光像刀片那樣從眼前劃了過去。暈眩中我重新把腦袋放回了膝蓋上,把自己抱得更緊了,惱火地說:“誰呀!”——說完了心底卻一片冰涼。因為就在那個瞬間裡,我心裡升騰出非常純粹的惱火的瞬間裡,我還以為我睡在家裡的房間,陽光那麼好,我幾乎都要聞到鬆軟的被子的味道,我以為來推醒我的人是:稱於,或者雪碧,所以我才能那麼純粹地,不假思索地把驚醒時的怨氣全倒出來。
那種日子永遠結束了。原來我再也不能自由地,悠意地跟人表達我的情感,因為我從此會終日懷疑我若是真的直接地表達了,他們能不能懂得。眼淚就是在這個瞬間流下來的,非常順暢地滋潤了牛仔褲的膝蓋部分。
“你怎麼在這兒也能睡得著?”我靜靜地抬起頭,居然是剛剛病房裡那個人。
臻臻站在他的身旁,維持著跟剛才同樣的表情,卻不知道在看哪裡。那周身洋溢位來的寂靜讓人覺得她是一個發條壞掉的娃娃。他專注地看著我的臉,我才想起來我剛剛在哭。——完了,我真的會從此變成一個如此低能的人麼?會在一瞬間忘記自己正在掉眼淚。
他在我旁邊坐下了。但是臻臻沒有坐下,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我們倆面前,簡直像是一個記錄我們對話的攝像機。
他突然說:“我也不小心聽過護士們聊天,她們都說你哥哥是個好人。”然後他嘲諷地笑了,雙手交疊,十個手指用力地相互擠壓著,“我哥那個人做人真是失敗,你看到了,就連殺他的犯人,都比他人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