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出出,嘴裡“嘖嘖”連聲。祖父端著菸斗在屋後的竹林裡走來走去,忽然聽到祖母喊道:“老鬼,還不去叫你兒子回來!”祖父便往竹竿上猛磕一下菸斗,撒腿向遠處黑壓壓的人頭奔去。那麼多的人頭,祖父狂亂地在人頭中找他的兒子的臉。忽然地,他看見父親走上高高的土臺,拿出兩張講稿來,朝著麥克風喊話。祖父便直穿人群,撞出一溜東倒西歪,一下便來到土臺邊。他又是蹦跳、又是搖手,大聲叫喚父親的名字。父親全神貫注,根本聽不見。於是,祖父只好往臺上爬,剛剛爬上臺邊立起身子,卻被馬老師張開兩臂攔住,嚴肅而慌張地說:“叔子,領導們都在臺上,這是‘大辦鋼鐵’的會,您老不能亂來!”祖父一手搭上馬老師的膀子,鼓起眼珠子大吼:“他老婆生娃——我不能幫忙——你去替下他!”馬老師幾乎要抱住祖父:“我怎麼替他——他在表決心呢!”祖父急火攻心,猛地掀翻馬老師,衝到講臺前一把推開父親,急說:“
你老婆發作了——我來!”便奪了稿子,不由分說地念起來:“我一定在‘大辦鋼鐵’運動中發揮共產黨員的模範作用,帶領全家人砸鍋賣鐵……”父親見祖父念得還算順暢,且聲音也不算弱,就轉身跳下土臺,向家中飛奔而去。祖父唸完父親的決心書,下臺去時,馬老師跟過來訕訕地笑道:“叔子不錯,念得不錯——就是普通話差了點。”祖父橫了馬老師一眼:“差你孃的逼!”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約此時,他出生了。
當天夜裡,馬老師前來賀喜,特意為他送了“劉鐵”的名字。父親笑著點頭,說算是一個紀念,也表達對黨的擁護。母親額頭上繫著毛巾,帶了一絲兒笑說:“就是不太好聽。”祖母則是另一種意見:“鐵紮實,好養。”祖父不吭聲,走開了。哥歡樂地叫喚起來:“劉鐵、劉鐵,我家的一塊鋼鐵!”
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第二章 有些懷疑1(2)
然而,這個名字實際上並沒有被啟用,家裡大人都叫他“兒”或者“我兒”,他從來不曾以為自己與“劉鐵”有何關係,“劉鐵”簡直就像是別人的名字或者根本就沒有這麼回事。
他叫了“劉浪”,自然不會是“流浪”的寫照。按照老師教導的說法,他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他有父親、母親、祖父、祖母,還有哥,他們有家,有房子,有黃狗虎子;他都上了小學,小學裡有教室、有同學、有馬老師——儘管他不喜歡他那樣兇狠地看人……可他怎麼會“流浪”呢?在他們珠璣公社,只有老賢木是在流浪。但也不是,老賢木在幹一樁大事,很大很大的事,一定跟這個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有關!倒是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遊走,無路徑地遊走,無邊際地遊走,無順序地遊走,甚至不知要走向何方——這是不是可以算作流浪呢?
阻擋記憶的門檻是母親的|乳頭。他親身感受的時光由母親的|乳頭開始。他來到這個世上時,世上似乎並沒有專門準備他的糧食,是母親的|乳頭供他度過了中國的“三年自然災害”。他的最初的記憶是母親美麗的|乳頭和溫暖的芳香,此前則是一派渾沌。據說,“渾沌”的那段日子是死人的歲月,但凡活過來的都是非凡之人。江漢平原有句流傳至今的諺語:“憨子都在五九年餓死了。”他會聽話後,家中的大人( 包括僅大四歲而自以為是大人的哥 )時常笑他吃了三歲的奶。不過,他們笑他的時候全都顯示出慶幸的喜悅。從小,他便對全體有過“慶幸的喜悅”的人滿懷親切的情意。
也有過不快的插曲。祖母分明是一副菩薩心腸,一面勾著頭看他吮奶,一面似觸非觸地摩挲他的襁褓,嘴裡卻叨叨地說:“我兒不煩,不煩這陽間。”母親不喜歡聽這種話,抬頭狠瞪了祖母一眼,陡然起身去到房間,嘴裡咕噥道:“這老婆子,說什麼呢!”祖母見母親這般反應,倒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頗為無趣,就悶悶地掌了自己不那麼響亮的一個嘴巴子……
祖母的那個遙遠的“嘴巴子”他不曾聽到,卻在此刻令他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但他依然昏沉地垂閉著眼簾,迎著明瓦的光亮,脫離於時光的這一面。
思緒繼續踏著記憶的柔軟走向靈魂。但思緒在到達靈魂之前,又遇著了一道分明靜穆地存在卻怎麼也看不見的牆:他無法洞悉母親肚子裡怎麼就有了他——而且就是他?他的思緒只能在時光的這一面凝滯。
有一個瞬刻,雪地裡的老賢木衝他“嘻嘻”一笑,再度將那串長長的運算題拋揚在他的面前;他企圖抓住那算式的尾巴,可伸手抓了空,那道算式旋即飄向空中,獨自飄去了時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