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極陰之物(1)
大湖上的風力超過一定程度,漁網下去就會被風浪揉搓成團。“守風”,就是坐棚等待。
湖區人還沒有麻將。麻將是牛角磨製的,價格不菲。他們只玩牌九,牌九也有牛角做的,他們玩的是枳木牌九。
因為人多,大家輪流上,輸了的就罰去外面風中站一會。
“守風”一日只開一頓稀粥。駱飛亮、肖福濤、肖十春、秦順子幾個不管肚子咕咕叫,仍睡得昏天黑地。水炳銅肚痛好了些,跟著玩了兩圈牌,覺得沒意思,見秦天鎖著眉頭歪在被子裡似睡未睡,就扯住他往外走。
洞庭湖上陰霾蔽空,灰雲翻滾,雲水相接的四邊天陲瑩瑩賊亮,彷彿圍著一條魚皮製作的矮幕,裡面盡藏殺機。湖面銀灰色波浪排排追逐,撲向形形色色的沙灘土丘,將那些暴露的葦根沖洗得白慘慘的。死貝殼輕飄飄地隨著浪花旋轉,一會兒仰翻潔白的空腹,一會兒噗地蓋在水珠如沸的沙灘上。
湖面呈現出大塊長條的、青白相間的水紋,它們是地形、水流、風向、天光、雲影共同作用的結果。它們向漁人宣示的是一種惡劣的資訊,一種大自然暴力活動久蓄待發的資訊。
兩人裹緊衣服揹著北風行走,單薄的褲管旗幟似的嘩嘩掣響,沙粒伴著他們腳步成團滾動。在水上風前工作的人,習慣了把眼睛半眯半睜,平常人感到朦朦朧朧,他們卻不會放過眼前一切。
停下腳步時,眼光就停留在那已經倒下的獵人骨骸上。
它已被水沙掩埋過半,露出的部分不時被嘩嘩滾過的浪花淹沒。浪潮退去,那幾根白晃晃的東西就一塵不染地凸現在那兒。
兩人無須對視,就能用心靈與另一個交流。
風浪聲在他們耳畔喧囂,眼、面頰似乎都已麻木,因為用力站住身子,雙腳漸漸陷入潮溼的沙裡。
沒有任何交談,他們又逆風而回。
曾經讓鄭愛英歇過一夜的蘆葦寮棚在她走的那天就不知被誰推倒。他們不約而同在大堆蘆葦後面坐下。
“冷不冷?”秦天轉頭朝水炳銅耳邊問。
“還好。”水炳銅摟過大把蘆葦蓋在兩人胸前,仰躺在蘆葦堆裡,又掏出永遠不離身的鐵夾,嘰呀嘰呀拔絡腮鬍子。
“你的老家到底是哪裡?”秦天忽然問了個與目前相距遙遠的問題。
“四川萬縣。”
“那裡如何?”
“比嘯天湖好。”
“那你為什麼下洞庭湖?”
“找死唄。”
兩人無聲地笑了。
“哪裡學的毛法子(指巫術)?”
“無師自通。”
“生活所迫。逼你成材。”
水炳銅呵呵一笑,“你最懂人。”
“不懂人就鬥不過人。”
“嗬,我並沒服你。”
“不要你服。我又不是二郎神。”
水炳銅向秦天側過身來,“我也算走南闖北,歷盡江湖。”
“走過哪些口岸?“
“上起重慶,下到宜昌、漢口、九江。”
“萬縣什麼模樣?”
“有高山,有大江,有千年古剎,還有羅漢神仙。”
“唐僧應該去萬縣取經。冤枉走了十萬八千里。”
水炳銅的膝蓋在蘆葦裡頂了秦天一下,“不到萬縣,也不會到洞庭湖。”
“古代皇帝都朝拜洞庭,和尚還不來?”
“你沒聽說?長江是母親。”
“《岳母刺字》是講母親,《蘆花教子》也是講母親。”
“算了。長江洞庭各有其勢,何必要論高下。”
秦天不由得點頭,“老水畢竟不同。講講你的見聞。”
“你不怕我們變成那邊的獵人怨骨?冷呢。有什麼見聞?”
“二十歲走遍長江,難道白走?”
“嗯,長江好像一隻牛婆,下了五個崽,洞庭、鄱陽、洪澤、太湖、巢湖。後面四湖都圍起來,牛婆再管不到了,只有洞庭湖被它牽住,脫不開身。”
“搞荊江分洪,我參加了。湖北一條堤,圍住江漢平原八百萬畝。”
“據說,湖北大堤明朝手裡就開始修建。這邊呢?”
“長沙大眾垸,乾隆三年始修。嘯天湖呀,我小時候看到的是條圍牆,一漲水上游人家的棺材就浮到我們牆外頭。”
“要治水,談何容易!”水炳銅嘆了一聲,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