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旁,令她對景傷情(脂批)。
開端即佳,頷聯又現精神。
菊之入夢,非同莊子之“化蝶”也——也有暗裡對詠寶玉的一層妙義:他於妻亡之後,不是“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卻是與湘雲同尋舊盟。
這個“盟”,是“憶舊”之前盟,重要無比!
有人總以為“俺只念木石前盟”是指寶黛,就是不悟這個“憶舊還尋”的“陶令”之“盟”。陶令是誰?請讀者細思。
頸聯正面寫“夢”:依依隨雁,相隔之遠與相念之切也。故故惱蛩,抱恨於“撥亂”者也。驚迴夢醒,更添一腔幽緒而無可共語者。入目者只有一片衰草寒煙,此非秦學士傷別之“山抹微雲,天連衰草……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乎!
此情無限——前盟尚待良踐也。何等明白,何等真切。此或黛玉所以體貼湘雲之真心耳。湘、黛所以方能中秋聯句,而無復他人。
——都詠完了,似已無句可續,忽然三姑娘蓄勢而發,豈是“強弩之末”,直同“飲羽之弓”,竟又貢出這《殘菊》一篇壓卷收功。
殘 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雲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有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這首詩並無難懂字句。可注目者:凸出“金”字,“翠”字,“月”字,“雲”字,總是雙關隱寓,筆無虛下——如以陳詞俗套視之,則失雪芹之才調千里預伏矣。
半床落月,相思彌切,萬里寒雲,睽隔之遙也。“雁陣驚寒”,是用王勃《滕王閣序》,皆一代奇才而聲動古今也。
奇!三姑娘此時又說:暫時分手,明秋再會!是溯前情,逆筆追寫?還是寶、湘二人的離而聚、合而分,不止一次?
這個大關目,專家們可曾言及?
總攬縱觀,幾個要點綜敘如下——
一、“檻外”,與寶玉乞梅之“為乞霜娥檻外梅”義同,則寶、湘重會,應在尼庵——或妙玉居地。
二、屢言“歸雁”,是湘雲落難,流落江南之證。
三、“經雨活”,寶玉訪得湘雲,已因折磨奄奄一息。
四、“暗香”,又借“梅”同喻——表明與“流影”相連。
五、“休踏碎”,“認朦朧”,是湘雲於難中已形容毀瘁,幾乎難以辨認。
六、“不語”,“無談者”,上文已說過。
七、寶、湘重會,貧甚而又狂甚,其傲世之態,群小皆於“路旁”笑罵之——“轉眼乞丐人皆謗”也,字字呼應。
八、桃李早期,舊盟不渝,百計萬難,而後終踐此“前盟”,方是一部書之大旨總綱也。
此外,還應勿忘:《菊影》之“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是中華文藝美學之魂。顧虎頭之“傳神寫照”論,全在此聯包盡。作畫題詩,總在此中悟徹。“謹毛謹微”者所不能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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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譜——湘史(六)
將十二首“菊譜”大致講畢,卻還須在收束前補說一點頗為耐人尋味的新關目,這就是“雁”與菊的微妙之關係。
雁在十二首中出現了幾次?《憶菊》中先就標出一個“念念心隨歸雁遠”。以下寶、湘二人皆不涉及此禽。等到黛玉《問菊》,便又提出“雁歸蛩病可相思”之問句。相接下去的《菊影》是湘雲自詠,又不及雁一字。可是再下黛玉《菊夢》即又高吟“睡去依依隨雁影”,而緊接的探春之《殘菊》也寫出了“萬里寒雲雁陣遲”。
這麼一列舉,事情就很有趣味了。按下這個,再看看湘雲自設的酒令——難倒眾人的“一句古文,一句古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 “請君入甕”之後,她即完了令。下該寶玉,寶玉說不出,卻由黛玉代作,其全文雲:
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
卻是一隻“折足雁”,叫得人“九腸”。
——這是鴻雁來賓。
這可就妙入纖毫了!這個“奇”令,實由寶、湘二人而設,黛玉是個“代言人”,一如“菊花詩”。湘雲自己“入甕”之詞是以大江風浪為主題——她“醉臥”中又作了一首,則以“醉酒”為主題;而黛玉代寶玉所完之令的主題卻偏偏是鴻雁。此為何故?懂了雪芹筆端“狡獪”、文無虛設的獨特手法之後,便悟知其中滿是一大篇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