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要把這批貨運到重慶,更可以賺得三倍五倍的錢,後來他就留在重慶開了個農場。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賣了救急,是擺在家門口,四鄰都來看,小件頭頃刻間爭買而盡,如布疋等亦只三天都賣盡。卻說那天日頭尚未落山,賣得的錢,當時就糴米燒夜飯,炊煙鬧洋洋。我不顧來買東西的那班街坊上人聽了會介意,出言道,過去待人是白待,今後卻要看看過人了。胡先生的恩,將來別人不還,我也要還的!”
範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當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驚,竟離開本題,只是心裡越發敬重起她的人來,她的好處,我每次都好像是初發現,所以她的人於我常是新的。我見她這樣理直氣壯,便人世恩怨皆成為好。西洋人的主僕之恩,仇敵之怨,惟使感情卑屈汙濁,總不得這樣慷慨響亮。中國的是平人的直諒。竇娥冤六月雪,是匹夫匹婦亦不可欺,欺即天地都要發生變異。而報恩則如韓信千金投淮水,當年漂母意,亦如漢王對他的知遇,有一代江山。
而且我心裡竊有所喜,是範先生把我當作親人,世上惟中國文明,恩是知己怨是親。小弁之怨親親也,而男女之際稱冤家,其實是心裡親得無比,所以漢民族出來得《昭君怨》,及王昌齡的《西宮怨》,李白的《玉階怨》,皆為西洋文學自希臘以來所無。而恩是知己,更因親才有。那漂母,不過是請韓信吃了飯,並非救了他的性命,脫了他的大難,但漂母待他的這份意思,無須熱情誇張,亦已使韓信感激,至於男女之際,中國人不說是肉體關係,或接觸聖體,或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而說是肌膚之親,親所以生感激,“一夜夫妻百世恩”,這句常言西洋人聽了是簡直不能想像。西洋人感謝上帝,而無人世之親,故有復仇而無報恩,無《白蛇傳》那樣偉大的報恩故事,且連怨亦是親,更惟中國人才有。而我現在亡命,即不靠的朋黨救護,亦非如佛經裡說的“依於善人”,而是依於親人。
三
民歌裡有“送郎送到一里亭,一里亭上說私情”,如此送到十里亭,一程一程都有知心的話說,拿來比方範先生與我在路上的情形,竟是比方得不對。但如蘇軾拿河豚形容荔枝,不切題的還勝似切題,比方得不對還好過比方得對。
四
梁山伯祝英臺十八相送,一個有心,一個糊塗。我今與範先生一路行來,只覺越來越敬重她,且越是現實的,心裡越親。但我不像祝英臺的早已想好,卻只像呂洞賓的擲錢擲中觀世音菩薩,未必有野心,無端端弄得自己也驚,但是要淘氣闖禍。我竟問起範先生這許多年來在外頭,可曾有愛人?聽她答沒有過,但有一個朋友,我還只管問,而她亦就一一都說了。我這問能問得來自然,她的答亦答得來平正裡有著危險。
範先生的朋友是蠶種場的一位男同事,姓厲,黃岩人。這厲先生有中年人的切實,做起事情來至心至意,待範先生處處照應。場裡每年分派技師到各縣鄉下指導養蠶,如此數年,厲先生對她秋毫無犯。她亦感激他的一番意思,在蠶種場冬天休暇時為厲先生翻棉被,燒小菜,憐他是個男人在這種事情上頭不會。後來厲先生在家鄉的妻死了,遺下小孩,他對範先生意思是表示過,但範先生沒有與他配姻緣。
我聽她說厲先生,不免稍稍生起了妒忌之心,但還是愛聽。既然這樣小氣,卻又世上凡美好的東西,縱令於我是辛辣的,我也歡喜,會孜孜的只管聽她講吓去。及聽到緊要去處,我問她為何不與厲先生結婚?範先生卻道:“我覺得他魄力不夠。男人總要有魄力的好。”我聽了嘴裡不說,心裡卻想,我比那厲先生魄力大。這又是我的蠻來,不能切題的,亦枉對硬對把來切了題,若比作一篇文章,我這樣的起承轉合法,便該打手心。
因範先生說了魄力的話,我倒是要把她重新又來另眼相看,在我跟前的這位範先生,她實在是有民國世界人的氣概。她在家就燒茶煮飯做針線,堂前應對人客,溪邊洗衣汲水,地裡種麥收豆拔菜。她在蠶種場,就做技師,同事個個服她,被派到外面去指導養蠶,鄉下人家尊她是先生,待她像自己人。如今她長途送我,多少要避男女之嫌,可是單看她的走路,這樣乾淨利落,不覺得有何女人的不便,就是她的人大氣。而且兩人說話,我竟得步步進逼到了她的私情上頭來,她不是全無知覺,但她又想你也許不是這種意思。
男子易對人說自己的女友,多有是為了逞能,或者竟是輕薄,女子則把心裡的事情看得很貴重,輕易不出口,姐妹堆中若有知心的還不妨向她披露,這亦說時聲音裡都是感情,好比一盆幽蘭,不宜多曬太陽,只可暫時照得一照。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