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部分(3 / 4)

小說:今生今世 作者:蒂帆

範先生卻當著我這個男人說她與厲先生之事,竟不知是說的她與厲先生的私情,還是不知不覺的變成了只是她與我兩人此時的情景,這裡的一種不分明,卻真是非常之好,寫書即不能亦像這樣的對讀者有情,所以我從書上從未見過說私情有像範先生這樣說得好的。

卻說範先生與那厲先生,後來還是照常,兩人要好是要好在心裡,到打仗蠶種場停歇,各歸家鄉,還有信札往來,惟總要隔上一年半載,才有一封,人世是有這樣的歲月悠長。厲先生後來不知續娶了沒有,好像還沒有似的,又後來從別人才知道厲先生已在家鄉病歿,那還是勝利前一年,等範先生知道這訊息是我們已在溫州,結婚多時了。她當然嗟惜,但是沒有悔恨,因為兩人誰亦沒有相負。厲先生另娶或否,範先生另嫁或否,亦一個是男兒平生意,一個是女子平生意,相見時不會有改變或不自然的。那厲先生,打仗第三年他因事情出來,還到斯宅彎過一彎,只為望望範先生。範先生自己拿出私蓄沽酒殺雞,接待他吃了一餐午飯,這亦是斯家的開明。他半早晨到,午後辭去,範先生送他走過村前的溪畈到大路上,斯宅人見了亦不以為異,只說你家今天有客人。

這種情節,若在西洋人,必定弄得不是太重,即是太輕,不是太深,即是太淺,範先生與厲先生卻做得來自然平正,聖人說中庸之道,乃是這樣的生在中國民間。與這同樣的情節,若在日本人,就必定有一種禪的境界,日本人是他們的男性美,女性美,乃至庭院木石,凡是好的東西皆有一種禪的境界,可是範先生與厲先生亦不落這樣的境界。又佛經裡有解脫,中國人亦不需要解脫,卻是止於禮,自然不致纏縛。範先生與厲先生,是一個亦不曾相負,一個亦沒有被委屈,厲先生生前在世,他與範先生的一段情節,可比春風牡丹庭院,而他雖只是百花中的一花,百草中的一草,春光無私,他亦已得到了他所要的。這亦即是莊子《齊物論》的風光。人生原來是可以好到“各盡其能,各取所需”,這句話若單是經濟革命的理想就不足道。

昔人偶到青山綠水的去處,頓覺豁脫了塵俗,而我與範先生說的卻都是塵俗之事,冬日照行人衣裳,隔溪人家,山長水遠,外面有堂堂天下世界。我們的說話一轉轉到了嵊縣戲,講起《梁山伯與祝英臺》,又講到《玉蜻蜓》。西洋人是他們現實的做人亦戲劇化,而中國民間則戲劇亦本色到與現實的做人一樣是真事。而範先生講梁祝本事,講《前遊庵》與《後遊庵》,只就記得的唱詞與說白直敘,一點不穿插形容或加添說明,而自然意思無限。她的述而不作,恰恰是得了嵊縣戲的精神,因為那種戲從民間生出來,亦是述而不作。西洋的藝術與藝術論可是從來亦沒有這樣的發明,惟佛經裡有“夫說法者,當如法說”,亦不及這樣的尋常行之而不覺。這嵊縣戲自身,與範先生的講嵊縣戲,便只是一個好,而且皆成了是現前的她。原來唱嵊縣戲的女子,如傅全香,姚水娟,袁雪芬她們,亦就是像範先生這樣的人。

將近處州,山回溪轉,路在嶺半,人如到了高臺上,下臨麗水,麗水跟我們一路到此,已由溪水變成江水,有曠遠之勢,而人於此駐足,我稍稍眺望一番,想像當年韓信的拜將壇,想像富春江上高高在半山中的嚴子陵釣臺,想像劉備到東吳招親,與孫權並騎上金山,指點江山形勝,二人各自有英雄心事。我亦生起了大志,而且亦自然得沒有慷慨悲歌。古人有荊軻項羽魏徵,是出發之時,失敗之時,未遇未達之時,慷慨悲歌。但漢高帝還鄉與曹孟德赤壁未敗前的慷慨悲歌,卻是在得志之時,轉覺天地之無窮。而當其屢敗之時,那漢高帝是敗亦可喜,當其出發之時,那曹孟德是臨陣安閒,皆沒有慷慨悲歌。便是那韓信,他未遇未達之時,亦是沒有慷慨悲歌時。

但是這樣的山川佳勝去處,我亦不過略略眺望了一番,不可以神魂飛越,或情意溺。回頭看那兩個黃包車伕時,把著空車,隔一道山谷,落在我們後頭總有裡把路,我們就又步行,到前面再等。因是新鑿的汽車路,且喜得尚未通車,只見雖在半山腰,卻平坦寬闊,鋪的黃泥也鮮潔。我與範先生並肩走,一面只管看她這個人,古時有趙匡胤千里送金娘,現在卻是她五百里送我,我心裡這樣想,口裡卻不說出來比擬。我單是說了趙匡胤與金娘之事。有支電影流行歌:柳葉,青又青,妹在馬上哥步行,長途跋涉勞哥力,舉鞭策驥動妹心,哥呀……

這支歌我要範先生唱來聽聽,她竟也高興。但她從來不曾學唱過,她才發聲,我聽了一驚。她是唱得太高了下不來,第三句都還唱不全就停止,如彈琴忽然弦絕,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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