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3 / 4)

小說:今生今世 作者:蒂帆

炸彈落在對岸武漢,像居庸關趕駱駝的人用的繩鞭一揮,打著江水,打著空氣,連這邊醫院院子裡的石砌地,連開著窗門的我房裡,都平地一聲響亮,我大大的震駭,看窗外時,青天白日,院子裡及廊下沒有人。聽見遠處有一隻飛機飛去。自此我變得無故膽怯,夜裡睡在床上,風吹房門開動,我也害怕。這是因為身體虛弱,還有是因為時局急轉直下的預感。

我不想到有病,故亦不說。惟嫌女傭燒的小菜不合口味,有時要訓德燒一隻,但亦沒有想要她服侍我,我雖或對她口出怨言,原不過是說說好玩。訓德在診療室工作時,每抽身來我房裡喝茶,轉身又去,一次我寫社論寫得一半,倚在床上休憩,見訓德進來,我叫她小丫頭,要她給我倒杯茶,她不理,再問再不理,我覺不樂,這一半是因身體不好,肝火旺,一半亦是假裝生氣,遂冷然道:“那你就出去!”訓德翻身徑出。

我隨亦起身去報館,訓德立在診療室面前的廊下,我一直走過,連正眼兒亦不看她。出了醫院大門,走得幾步路,我想想卻又轉回,樓上樓下找了一回,都不見訓德。我就在房裡且把那半篇社論來寫完它。記得是正午,診療室已下班,我耳畔彷彿有啼哭之聲,疑心是訓德,幾次停筆細聽,一跳跳起來又去找,這回找到了地下防空室,這防空室還是新的,有太陽光照進來,果見訓德一人坐在長條凳上哭,見我才住聲,抬眼看著我道:“你不來,我還要哭的。”說時淚花晶瑩的一笑。我道:“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兩人還並肩在凳上排排坐了一回,才攜手出來,回到我房裡。

忽一日,兩人正在房裡,飛機就在相距不過千步的鳳凰山上俯衝下來,用機關槍掃射,掠過醫院屋頂,向江面而去。我與訓德避到後間廚房裡,望著房門口階沿,好像亂兵殺人或洪水大至,又一陣機關槍響,飛機的翅膀險不把屋頂都帶翻了,說時遲,那時快,訓德將我又一把拖進灶間堆柴處,以身翼蔽我。生死一發之際,她這樣的剛烈為我,可以沒有選擇,如天如地,在她的面前,雖空襲這樣超自然的大力亦為之辟易,我連感激的話後來亦一直不曾對她說,大恩不謝,真是這樣的。飛機去後,漢陽街上撿得機關槍彈的彈頭,像罐頭蘆筍一樣粗與長,人人咋舌。我們到醫院樓上去看,二樓三樓的樓板上亦落有兩粒,是從東邊的水泥鋼骨的牆壁外側穿進來,打到西邊牆壁的裡側,一半嵌進在那裡。

其後我的健康自然恢復了,便不再那樣的驚駭。啟無已於舊曆六月中旬離去,報館的總務我親自來管,倒也不覺得缺少了一個人。啟無原是請假回家裡去看看,要再來的,我順便託他在南京上海北平物色軍政學校的教官人才,但他走後我即發見了他在銀錢上頭欺心,他來信我就不理。這倒是好了他,免得回來吃官司,因距抗戰勝利已只有一個月,他去時搭的長江船也是最後的一隻,他像希臘的半馬人,倒是不死之身。

我對世人的賢不屑有一種平等觀,惟神道的霸佔貪婪與穢褻,及巫魘的禁忌,則我對之決不留情。而且我對於凡是風格化的東西亦不喜。但是我向訓德批評啟無,訓德只是聽,不怒亦不言。上次我回上海,啟無與訓德說我是決不來了的,訓德雖不聽,亦不去想像他的卑鄙,她是對世人都有這樣的尊重,甚至對於神道,亦只以人情處之,且並不當他是神道,所以她的眼睛裡不惹邪祟,如言“聖人出而萬物睹”,自然沒有鬼神。

於是來了決定的一天,八月十五,日本天皇廣播降伏詔書。是向午時分,我在江漢路街上人叢中聽見,出了一身大汗,走到報館,日軍報道班已送來電訊,《大楚報》都把來登出了。隨即我去看報道班的某上尉,他患登革熱新愈,坐著與我說話,一點氣力也沒有,壁上掛著一幅太平洋的地圖,他無意中抬頭瞧著,那緩慢的眼光隨又移開,心裡似明似暗。

我與訓德說:“我不帶你走,是不願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換名,我與你相約,我必志氣如平時,你也要當心身體,不可哭壞了。你的笑非常美,要為我保持,到將來再見時,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我只懮念此後將繼續通貨貶值,你家裡生計艱難。往常我給你錢物,你總不肯要,我心裡敬重,但總隨時留心你,因為太貧窮了也是要毀傷身體的。你知道我節儉,薪水用了尚有得多,現在我都給你,約夠你添補家用兩年。我此去什麼都不帶,你不可再說不要。還有一箱衣裳留在你處,窮乏時你也可賣了用,雖然不值幾個錢。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交給你的哪怕是一根草,你亦重之如千鈞,但你不要固執,東西算得什麼呢?總是人要緊,既做了夫妻,且不在乎定情了物,何況這些。我們雖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上一頁 報錯 目錄 下一頁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5 https://www.kanshuwo.tw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