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部分(2 / 4)

小說:今生今世 作者:蒂帆

然是非常好的。還有愛玲文章裡描寫民間小調裡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裡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才所懂的中國文明全不調和,而在她則只覺非常親切,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里人物的那種小奸小壞使她笑起來。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奸小壞的市民,她的《傾城之戀》裡的男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裡言,風裡語,做張做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輕巧了,背後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裡的火山,不見焰,只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於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現代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奸小壞,小小的得意,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不對,不對到可怕的程度,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乾涉。愛玲與我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又一次她告訴我:“午後公寓裡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樓上,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只聽得一個說再會。真是可怕!”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掃著地球,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就毀滅,如今民國世界便像這樣,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了,所以愛玲還是從赫克斯來的影響走了出來。

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性命,所以無隔。我與愛玲兩人並坐看《詩經》,這裡也是“既見君子”,那裡也是“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著了!”而庾信的賦裡更有:

樹裡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臺,諸窗並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愛玲與陽臺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叫一聲都會來到房裡似的。西洋人與現世無緣,他們的最高境界倒是見著了神,而中國人則“見神見鬼”是句不好聽的話。

中國人說天意,說天機,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遊戲,正經亦是她,調皮亦是她。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流蕩在他縣的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愛玲唸到這裡,她就笑起來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即是“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來讀完:“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這末一句竟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非常陽氣的糊塗。

愛玲自己,便亦調皮得叫人把她無奈。報上雜誌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還有冒昧寫信來崇拜她,或希望她為前進思想服務的,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咄得一聲“無聊”,但他若是誠懇的,我雖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分明地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她亦一概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與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脫口而出,注曰,這是時人的,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身為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蘇州雲巖寺客堂掛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蘇青去遊,見了很氣,愛玲卻絲毫沒有反感。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代的巫魘走了出來的。愛玲是吉人,毀滅輪不到她,終不會遭災落難。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臺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輝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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