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部分(3 / 4)

小說:今生今世 作者:蒂帆

”她道:“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裡藏藏好。”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裡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房門邊,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的看著我的臉,眼睛裡都是笑。我說:“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豔!”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她在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進去,看她心裡還是喜之不盡,此則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才並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幫繡有雙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我歡喜,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裡她總穿這雙鞋。

有時晚飯後燈下兩人好玩,捱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心,眼睛裡都是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心裡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變得只是正經起來。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她笑起來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水滸傳》裡有寫宋江見玄女,我《水滸傳》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唸了,卻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默住,竟離開了剛才說話的主題,卻要到翌日,我才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心裡,央她又唸了一遍。

還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道:“《金瓶梅》裡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淹然兩字真是好,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場糊塗。”又問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呢?她道:“你像一個小鹿在溪裡吃水。”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存在心裡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她是使萬物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凶,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自己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像敦煌壁畫裡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侖與埃及所照亮,炎櫻亦這樣,是生於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上海。她比愛玲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認識的三五個中國字非常有興趣,建議要與愛玲兩人制新衣裳,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忽然兩人會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聯成了對。

愛玲每贊炎櫻生得美,很大氣,知道我也歡喜她,愛玲很高興。炎櫻每來,活動不停,三人在房裡,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的上海話,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像一陣風來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辯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說社會本來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而且甘願認輸。我忽然想起古樂府“歡作瀋水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好像聞得見香氣。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文化人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臺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裡,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裡。又當初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裡,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櫻家裡,雖與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麗園家裡她來過幾次,但只住過一晚。平時她惟與姑姑朝夕相見說話,有什麼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裡有寫姑姑說,從前家裡養叫蟈蟈剝青豆飼它,她正聽姑姑說下去,卻沒有了。如今手頭沒有愛玲寫的書,不大記得,但心裡尚留著一種好,那是什麼意義或情調都還未有的好,如前人寫琴“再鼓聽愈淡”,人世只是歷然都在,什麼擾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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