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盼郵差,他剛剛寫完兩封信,一封寫給家裡,一封寫給露西亞。他看見杜伯爾神父的桌子上也擺放著一摞已寫滿字的信紙,他不用問就知道是寫給誰的。當然,遠在故鄉的姑娘露西亞也總是同時給兩個年輕的神父寫信,既鼓勵他們的信德,又溫情地消弭他們濃郁的思鄉之情——不過很多時候結果可能恰恰相反。當兩個年輕神父讀完信後,都可以從對方臉上看到滿足和幸福,眷念與憂傷,但是他們誰也不向自己的同會兄弟指出。主耶穌看得見,在今後漫長的艱難歲月裡,這兩個神父總是把自己的命運,和對方的幸福與苦難聯絡在一起。
“我甚至懷疑,如果我們不送點酒去半路上迎接,那個郵差永遠都不會出現在教堂村。”羅維神父叼著菸斗,望著遠處的山岡,一條繩子般的驛道飄向雲端深處。
杜伯爾神父看著羅維神父的空菸斗,知道他的菸葉又抽完了,他把自己菸袋裡的菸葉分了一撮給羅維神父。這種本地教友自己種植的菸葉味兒十分辛辣,堪比美洲的雪茄。大約從來到教堂村後不久,他們就開始學會了吸菸,這是一個無奈之舉。不是因為他們好這一口,而是在聞教友們的臭味兒和吸菸之間,神父們情願選擇後者。尤其在做彌撒時的教堂,近百名教友擠在大堂內,汗味兒、牲畜味兒互相混雜,實在令人頭暈。教友們大多長達幾周甚至數月不洗澡,身上和牛羊一個味道。他們幾乎每天都是早上幹一陣子農活,才來望早彌撒,晚上放下農具、圈好牛羊後,再來做晚禱。他們衣衫破敗襤褸,身子骯髒酸臭,但心靈卻純潔樸實,至美至善。作為供奉神職的神父,他們關注的是人們的心靈,難聞的氣味兒,倒是可以找到法子克服的。
往訓萬民(5)
“唉,這真是一個把生命耗費在酒和路上的民族。天主離他們有多麼遙遠啊!”杜伯爾神父感嘆道。
“我們來了後,他們的天國就近了。”羅維神父說。
“可是我們現在連自己的本堂都沒有,似乎我們來這裡只是為了學說藏話。”杜伯爾神父抱怨道。他們當初來到藏區時,躊躇滿志地認為可以立即當一名令人自豪的本堂神父,可是卻被教會告知,眼下的藏區沒有那麼多的堂區,許多傳教點在藏族人的反對下,都收縮了。他們在教堂村待了一年多,唯一的收穫就是學會了藏語。
“夥計,不要著急嘛。”羅維神父說,“我想,中國政府如果打敗了日本人,有力量來治理藏區了,我們這兒的治安狀況就會好起來的。那時,也許傳教會的神父都不夠派遣呢。”
杜伯爾神父答非所問:“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忽然問我的母親:‘媽,將來我長大了,做神父好還是做警察好?’我母親回答說,‘警察是定人罪的,神父是救人靈魂的。’親愛的羅維神父,你瞧,我們現在肩負主耶穌神聖的使命,卻在全世界最遙遠的鄉村教堂裡聽肖邦的音樂,和藏人一起喝他們的酥油茶。主啊,什麼時候他們才會把自己的靈魂交給我們?”
“噢,親愛的杜伯爾神父,不要著急。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總是從慢開始,並且越來越慢。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的聖召產生於哪一年呢?”
“大約四五歲吧。”杜伯爾神父還沉浸在懷舊裡。
“哈哈,我還以為你是要跟我對著幹,才去修道院的呢!”羅維神父用大哥對小弟弟的豪爽說。
杜伯爾神父臉上一下不自然起來,他知道他們心中又都想起了露西亞。許多年以後,羅維神父才會明白,杜伯爾神父並不是要和他對著幹才發願做一個清貧的神父,而是因為他對露西亞深藏不露的愛。有種愛,只是一場永恆的守望。離得越遠,時間越久,守望得越深。
上個月他收到母親的一封來信,母親在信中對他說:“自從你走後,今年我們就沒有心情過聖誕節了,除非等你回到家鄉。”
杜伯爾神父想,聖誕節就要到了,不知家鄉的人們都在做些什麼樣的準備呢?母親肯定是不會去參加聖誕舞會的了,她會獨自在家為我祈禱的吧。儘管這裡離天國更近,是一個神父履行聖職的地方,但面對家書,他的眼淚還是不止一次流淌出來,為遠方的故鄉親人,為離別萬里的姑娘。而每當情緒平息之後,孤獨的神父又常常在心中懺悔,請求天主的原諒——不應該這樣將自己個人的情感置於愛天主之上。
杜伯爾神父的母親是阿爾卑斯山腳下一個善良而平凡的農婦。家中兄弟姊妹眾多,經濟拮据,一年下來,家裡沒有人餓死,大家就心懷對天主的感恩。杜伯爾神父曾經對教堂村的藏族教友說:“我們的童年清貧得只有依靠天主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