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高層小公寓裡不為人知地死去,就只有寵物或蛆蟲來啃食腐肉。
每個人都應該提前寫好遺書,因為人隨時會死。我的父親,喝完早上的稀飯,在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腦子裡的血管破裂,血充溢腦袋,瞬間就無法說話,無法移動。穿的衣服裡,塞著記事本,裡面羅列他這一天和後一天要做的所有工作,密密麻麻的事情,包括他的目標,計劃,不滿和自責。這一切掙扎和企圖全部作廢。他做了一次腦血清理手術,昏迷三天之後死去。死亡比生命更容易獲得機會。我一直想知道他臨死前的感受……
他說,但是很多人矇住眼睛,以為自己會一直無損而長壽,甚或不朽。他們相信自己的手裡永遠都有時間。可以肆無忌憚,做浪費和後悔的事情。總是認為能夠再次獲得機會。
她說,我去納木錯的時候,帶著一本在拉薩小書店裡買的《中陰得度》。你已在脫離這個塵世之中,但你並不是唯一的一個。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執著這個生命,縱令你執持不下,你也無法長留世間,除了得在此輪迴之中流轉不息之外,毫無所得。不要依戀。不要怯懦……我閱讀這本書,在海拔4718米的高原半島小旅店。深夜聽到此起彼伏的淒厲狗吠。冰雹砸在帳篷頂上,發出響聲。口乾舌燥,呼吸困難,難以入睡。清晨推開門,看到湖邊連綿的念青唐古拉山脈在陽光照耀下白雪皚皚。
如果我們在這個世間的光明已謝,是否會前往另一個地方。
坐在船尾,等待將近一個小時漫長的渡河時間。除了水流有規律地拍擊木船,周圍沒有任何嘈雜。大片流雲徘徊在天空與江河之間的開闊地。風很大,吹過來略帶寒意。他們觀望江水,以及江面邊際雲朵綿延的天空。沿途看到河灘,矮小土瓦房,狗,老人,孩子。大棵黃色闊葉樹,映襯著透亮湛藍的天色。秋日靜謐悠然的田園風光,與拉薩有所不同。雅魯藏布江平緩流淌,周圍起伏高大而堅硬的山脈。船伕站在船頭上,突然面無表情地唱起歌來。藏語民歌,嗓音粗礪,拖著風格性的蜿蜒長音。
這是他們的習慣。她說,他們每次划船都唱,也許是出於寂寞,只是唱給自己聽。她仰起臉,眯起眼睛看著天空,把臉完全暴露在午後劇烈明亮的陽光之下,享受紫外線在面板上的暴烈撫摸。陽光穿透雲層,熱辣辣擊打下來,像直接的棍子打在臉上,留下灼熱痕跡。她的臉已經被曬得黝黑,乾燥,毛孔粗大,顴骨上漸漸出現和當地婦女一樣的高原紅曬傷斑。但是她從不迴避太陽。她喜歡和它親近。紫外線把她曬得像一隻烤熟的麵包,面板黑得似會發出光來。她只在小店鋪裡買過一瓶廉價的擦臉油,香氣拙劣濃郁,但抹在臉上的油脂成分也覺得適宜。
她說,這是我的第16趟。我經常一個人來坐船去桑耶。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中國古人說,同渡一艘船還需要修上百年的緣分。從此岸到彼岸,要心意執著,目標相同。渡河看起來彷彿一個儀式。
他說,你去寺廟只是為了看壁畫嗎。
她說,是的。桑耶大殿1…2層轉經廊內有西藏技藝最精湛的壁畫。那些壁畫等了1300多年,只為與有緣的人一期一會。有些破損得已經非常嚴重。因為光線昏暗不見天日,才得以儲存到現在。
你在拉薩也經常去寺廟嗎?
拉薩並沒有太多可去的地方。看壁畫是獨自一人可以做的事情。寺廟的僧人已經認識我。他們把我當作當地人,不收我門票。那些壁畫,大部分在講述佛的生平,經變,古典經文中的故事和傳奇。闡述他們對宇宙和人世的觀點。壁畫可算是他們宗教儀軌的一種。描畫的本身就是一種敬仰,它不是一個過程。它是一種完成。
他們在黃昏時抵達,先趁著天光尚亮,進入寺廟看壁畫。他跟著她沿著陡而窄小的石頭階梯慢慢往上走,聽到她在前面發出輕輕的喘息聲音。她對這座地形複雜的寺廟瞭如執掌,帶著他沿著圓環形的轉經迴廊慢慢看了一圈。然後走進陰冷的殿堂裡。在陽光劇烈的室外逗留太長時間,突然走進內深的房間,眼前一片黑暗,如同盲目。
他在暗中努力分辨那些陳舊的壁畫。大幅大幅的壁畫,被時光已經磨損得黯淡發黑。色彩華麗,精美絕侖,花紋反覆,彷彿是被海洋覆蓋之後沉船,帶著時間另一個終結點的迴音。那是另一個無法被進入的世界。佛像上剩餘的金粉還在隱約閃爍。她伸出手指,藉著昏暗的光線,在距離它們10厘米左右處輕輕模擬著撫摩。手掌在空氣中無限尊崇緩慢移動。整個大殿裡面空無一人,似乎被整個人間遺忘。酥油燈光苗微微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