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如果你即將要出發去墨脫,我可以跟著你一起去。
為何。這本來不是你的計劃。
我無任何計劃,只是滯留在拉薩而已。任何事情都可以臨時做準備,這樣才說明我們一直是在行動的準備之中。一切都不算遲。
他說,是。不算遲。
她說,你的朋友,是怎麼留在那個地方的。
她起初在西藏工作,為地理雜誌拍攝大峽谷的照片。進入之後,她留在那裡教書。她是個胡作非為的人。她在隔絕的地方生活不覺得有任何不適。她不看報紙不看電視,認為繁雜的新聞報道與訊息其實與人真實的生活沒有關係。大峽谷是她成年離開家鄉之後,停留時間最長的地方。比她抵達過的任何一個城市和地方,都要長久。
不管如何,這是需要付出極大意志的事情。
是。一直到現在,我也並不認為自己完全瞭解她。她的內心也許有一個跋涉苦行的雲遊僧,不需要世俗價值的贊同。但是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之中,自認為健康和強壯。像所有城市中的人群,習慣享受物質和生活表相的愉悅。
你幾歲的時候認識她。
13歲。我們始終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把他帶到大殿北側一個被廢棄的小房間,讓他看牆壁上更為斑駁而破損的壁畫。上面是詭異的獸類圖形,邊緣被磨損得模糊的蓮花和佛像。開啟一扇破舊的木門,正對空曠的平原。遠處山脈之間隱約露出雪山峰頂,在暮色中寂靜閃爍著藍光。
暗淡陽光在牆壁上的圖案中間跳躍,發亮。他走過去,調整視線的角度,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古老拙樸的線條。她說,你看,只有這裡的壁畫採用純粹天然的顏料。紅色的是珊瑚,藍色的是青金石,綠色的是松石。它們上千年都不損壞,只會敗落。她靠在門框邊上,看著遠處的雪山,點起一根菸。飛快地抽了幾口,又飛快地按熄。
走出房間,走廊上依舊是灼人眼目的烈日。在庭院的花園中,有一個僧人裝束的男子在黑色木塊上雕刻佛像,地上堆著更多的木塊。他們站在一邊觀望。然後她悄悄地離開了他,走到轉角的一段屋簷處,拿出手裡的相機,拍下描繪在木門隔斷上的清雅古典的植物。
她說,桑耶寺沒有拉薩的哲蚌寺熱鬧。後者在雪頓節會有盛大的節日。在曬佛儀式上,他們在山腰的岩石之間展示巨型佛像唐卡,信徒和遊客從拉薩的各個方向匯聚到此。人們燃燒松枝,唱歌跳舞,一直狂歡,彷彿時間沒有盡頭。而這裡,總是那麼寂靜。很多旅客對它表示失望。他們沒有關注這些壁畫。不知道它們在歲月之中的堅韌和珍貴。
他問,這是你最喜歡的一處房間?
是的。坐在這裡時間長了會入睡,房間很陰冷。我懷疑這是小喇嘛的休息室,你看那些壁畫,和大殿裡的不同。它們顯得格外天真憂傷。彷彿是他夢中的花園。
來。來。善生。跟著我來。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聽到她站在木門之外,用手電筒輕輕拍打他的床所緊貼的牆壁。手電筒的光頭朝下,圓柱形直光在地板上擴散出光暈。身邊的少年們在酣睡中蒸騰出面板和頭髮的熱氣。他悄悄在灑進房間的月光裡起身,穿上卡其布長褲,白襯衣,球鞋。拿起身邊裝著廣口玻璃瓶的書包,一根手工製作的紗布撲罩,走出房間。
她等在樓梯口,穿白色裙子,光腳。長長黑色髮辮和赤裸著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隱隱發藍。伸出食指輕輕堵在嘴唇上,示意他跟在她的身後。寺院的走廊長而狹窄,只有她為他打過來的手電筒光圈照耀前路。他手裡拎著球鞋,每邁出一步,聽到上百年的腐朽樟木承受不住重量,發出吱咯吱咯結構分化的聲音。心跳如撞鹿。來。來。善生。跟著我來。他內心略有猶疑,但是已經來不及。窗外隱約撲過來的大海的潮聲。轉過臉,看到一道倏然而至的潔白閃電劃過夜空。
他們一前一後走過深夜的海灘。這片被浩淼海水包裹著著的島嶼,在東南海域被傳言為一個聖地,佛教傳說觀音曾在此修行。整座島上建滿面向西方的寺廟。一年的不同季節,這裡都是旅行者和朝聖者的聚集地。夏天的時候,來衝浪的旅客會更多。他記得的它的樣子,是他13歲時參加校際夏令營的夏天。是他來到這個島嶼唯一的一次。
大海。一輪黃色圓月照耀海面。閃爍出鱗鱗碎銀般的波光。潮汐在月亮的牽引之下,重複著它的起落軌跡,不斷地洶湧上前,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緩慢倒退,留出一片沖刷之後起伏不定的沙灘。低沉的回聲。似乎還在撞擊之後的情慾歡愉中輕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