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胳膊,用手擋住臉。軍士越發鼻孔朝天了:“中國人真他媽懦弱,你當面取笑,他們也不敢吱聲,還嚇得把臉藏起來。”軍士開始登鼻子上臉,又是噴菸圈,又是抻腿蹬腳:“嘿,膽小鬼,在滿州里車站,你那野種弟弟,沒把我的靴子擦乾淨,你要能擦完它……”桑來彈簧似地跳起來,落拳如冰雹,又快又硬。軍士躺在過道上,嘴角里淌出濃血和惡罵。野性未除的俄國人,噴著酒氣撲上來:桑來的墨鏡和假鬍子被打飛,眉稜腫脹。“住手!快住手!別打了!”烏斯欽夫婦上前拉架。“桑什卡?怎麼是你?”“你怎麼……在這趟車上?”桑來狼狽地苦笑:“俺……俺上錯了車,又……睡過了站。醒來卻發現:俺成了駐俄大使;剛剛代表*,向俄羅斯帝國宣戰了!”
一名乘警過來了:“因蓄意毆打俄國軍官,你被捕了!”烏斯欽不以為然:“什麼軍官,他不過是個二級軍士!而且是他先挑釁!”“怎麼能這樣?這不公平!”安娜怒不形於色,因為喜形於色的笑意,還來不及從她微彎的唇角消退。她緊緊地抓住桑來,兩手都被佔用,連替他擦去額頭的血跡,都顧不上了。乘警咳嗽了一聲:“請鬆手,夫人。難道您想和他一起走?”安娜掏出一疊盧布:“他是我們的朋友!求您啦,請一定幫幫忙!”“可他……不過是個中國人啊……好吧,看在你們兩位面子上……”聚散離別的混亂,讓安娜差點失控:“他不會不幫忙吧?要不,你再去找找車長?”烏斯欽誤會了妻子的焦慮:“你別急,咱們的事,那孩子知道得很少——有人拉他入黨,我沒同意。瞧他那毛糙勁!愣頭愣腦的。”安娜絞緊十指:“你快去啊!”“行,行,我這就去。”
安娜在列車透過臺上來回踱步。她突然自顧自地笑起來:“上錯了車?……騙誰呢?
小壞蛋!……噢,我的小桑什卡!從教你第一個俄語單詞起,你的目光就暴露了一切!……天啊!我的目光!”列車正穿過遂道,安娜望著車窗上自己發光的臉,慌亂地環顧左右:“我的目光……不會暴露什麼吧?”她摸摸臉,又摸摸冰涼的車窗:“瞧你,居然臉燙得……”她挑剔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見乘警過來了,理了理頭髮。乘警脫帽行禮:“夫人,您的朋友有麻煩了;從他身上搜出了……一支手槍。”“手槍?”乘警猶猶豫豫地掏出錢來:“這事可就不好辦了。如果夫人您,要收回您的錢……”“不,錢您留著好啦。”乘警迅速收起錢:“您太好啦……瞧,我也不是完全沒幫上忙,夫人。”說著掏出一封信來:“這是從他身上搜出的,用中文寫的,也許會成為不利的證據。我悄悄扣下了。”安娜接過信掃了一眼:“是寫給他母親的……謝謝您!……會怎麼處理他呢?”“不知道。他說手槍是偷的上尉——也就是您丈夫的。您丈夫回來,讓他去核實一下。”乘警看了看車廂壁上;斜掛著的束腰軍大衣,聳聳肩溜了。安娜暗自摸了摸大衣口袋,掏出手槍扔出窗外。
“你偷槍幹嘛?”車長的脖子,象火雞似的鼓脹著。“難道你們中國人,天生就是賊?”桑來就像一匹暴躁的駿馬,被勒住了下巴;受抑制的激情,轉化為一股淡定的憂鬱。在烏斯欽夫婦的眼神交流,和極力掩飾下,車長檢查完那件束腰大衣;便草草收了場:“車一停站,你就給我滾!”中東路列車,散發出柞木味的車廂,徐徐駛入一個小站。划著大白叉的車門開啟了,桑來下了車。他沿著儲水器外通的一根上水管,懶洋洋地走著。排放蒸汽的嗤嗤聲,往車裡續冷水的汩汩聲,催人老去。一時間,安娜眼裡噙滿淚花。她飛快地跑回座位,拉起丈夫:“快,咱們也下車算啦。”“你把錢都送人了,下了車,還怎麼回家?父親病重你不管了?”安娜頹然地坐下,雙手抱頭:“我可真蠢。”烏斯欽悻悻地道:“你對那小夥子,過於關心了吧?”
火車重新啟動,車頭噴出的白色煙柱,從桑來身旁滾滾而過,炙烤著他的臉,炙烤著臉上的淚痕。站臺上,排程員一邊吹哨,一邊抖動訊號旗;旗角裹滿蒸汽,忽卷忽舒,以無形的力量,將機車拆開編組,牽來推去。桑來和安娜相互搜尋。透過雪片,透過油脂般化在玻璃上的雪片,兩人的目光相遇了……車門踏板上,乘警的鼻子舵一樣轉動;一會轉向桑來,一會轉向安娜,猜疑地嗅著空氣。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掏出安娜託他轉交的地址條:“伊爾庫茨刻老城區,柯茲雪夫大街……一定要來啊!”——紙條被無情地撕碎,立刻被飛旋的雪花裹挾而去。火車漸行漸遠,消失在茫茫雪霧中了。兩條軟綿綿的鋼軌,隱隱伸向遠方。桑來抓了一把雪霰,吞嚥在嘴裡,想稍稍冷卻一下,這炙熱的愛情!
桑來的家信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