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分(2 / 4)

小說:山居筆記 作者:辛苦

匯聚散逸處處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過於險峻,把一切水流都翻卷得又渾又髒。

在我看來,科舉制度給中國知識分子帶來的心理痼疾和人格遺傳,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伺機心理。科舉制度給中國讀書人懸示了一個既遠又近的誘惑,多數人都不情願完全放棄那個顯然是被放大了的機會,但機會究竟何時來到又無法預卜,唯一能做的是伺機以待。等待期間可以苦打苦熬、卑以自牧,心中始終暗藏著翻身的一天。“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等等諺語,正是這種心理的通俗描述。歷來有這種心理的人總被社會各方贊為胸有大志,因此這已成為一種被充分肯定的社會意識形態。伺機心理也可稱作“苦熬心理”和“翻身心理”。本來,以奮鬥求成功、以競爭求發達是人間通則,無可非議,但中國書生的奮鬥和競爭並不追求自然漸進,而是企盼一朝發跡。成敗貴賤切割成黑白兩大塊,切割線前後雙重失態:未曾及第,連家也不敢回;一旦及第,就成了明明暗暗的王泠然,氣焰蔽天。王泠然滿口潑辣,只因為前些天還是一個苦熬者,憋了那麼久,終於報仇雪恨般地突湧出強烈的翻身感。由此倒逆回去,可以推知中原大地上無數謙謙君子、溫文儒者,靈魂未必像衣衫那麼素淨,心底未必如面容那麼詳和。

他們有世界上最驚人的氣量和耐心,可以承受最難堪的困厄和屈辱,因為他們知道,迷迷茫茫的遠處,會有一個機會。然而,機會只是機會,不是合理的價值選擇,不是人生的終極關懷。所以,即便在氣量和耐心背後,也隱潛著自私和虛偽。偶爾,氣量和耐心也會碰撞到無法容忍的邊界,他們就發牢騷、吐怨言,但大抵不會明確抗爭,因為一切合理的社會競爭都被科舉制度歸攏、提煉成一種官方競爭,而且只有這種競爭才高度有效,於是中國書生也就習慣了這種怪異的平衡:憤世嫉俗而又宣佈與世無爭,安貧樂道而又為懷才不遇而忿忿不平。從總體而言他們的人生狀態都不大好,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他們都缺少透徹的奉獻、響亮的饋贈。他們的生活旋律比較單一:在隱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隱忍。

其二,騎牆態勢。科舉制度使多數中國讀書人成了政治和文化之間的騎牆派,兩頭都有瓜葛,兩頭都有期許,但兩頭都不著實,兩頭都難落地。科舉選拔的是行政官員,這些前不久還困居窮巷、成日苦吟的書生,包括那位除夕夜誤入宮廷演了通宵儺戲的老人,一旦及第之後便能處置行政、裁斷訴訟?這些從春風得意的馬背上跳下來,從杏園宴、聞喜宴的鼓樂中走出來的新科進士,授官之後便能調停錢糧、管束賦稅?即便留在中央機關參與文化行政,難道也已具備協調功夫、組織能力?是的,一切都可原諒,他們是文人,是書生。但是,作為文人和書生,他們又失落了文化本位,因為他們自從與文化接觸開始,就是為了透過科舉而做官,作為文化自身的目的並不存在。試卷上的詩賦固然只是手段而已,平日有感而發的吟詠也常常脫離文學本體,因為他們的人生感觸往往與落第和入仕有關,許多吟詠成了攀援政治的文字印佰。一旦攀上政治的臺階,吟詠便從一種手段變更為一種消遣,一種自身文化修養的標誌,官吏間互相唱和,宴集時聊作談資。文化的尊嚴,知識分子的使命,只有偶爾閃光,未能一呼百應。結果,圍繞著科舉,政治和文化構成了一個糾纏不清的怪圈:不太嫻熟政治,說是因為文化;未能保全文化,說是為了政治。文化和政治都只是用狂熱的假相裝點起來的標幟,兩面標幟又互為表裡:從政治角度看是文化,從文化角度看是政治,文人耶?官吏耶?均無以定位,皆不著邊際,都無所謂政治品格,也無所謂文化良知。『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或許是少數自省書生的自我嘲謔,但在中國,常常因百無一用而變得百無禁忌,雖萎弱卻圓通,圓通在沒有支點的無所作為中。

其三,矯情傾向。科舉既然把讀書當作手段,把做官當作目的,文化學和政治學上的人性核心也就被抽離;科舉的成敗關及家族倫理的全部榮譽,於是家族倫理的親情牽累也就必須顧全大局,暫時割捨,奉獻給那種沒有期限的苦讀、別離、期待。一來二去,科舉便與正常人情格格不入,上文所引一系列家庭悲劇,皆是例證。那些不敢回家的讀書人,可以置年邁的雙親於不顧,可以將新婚的妻子扔鄉間,只怕面子不好看,這樣做開始是出於無奈,但在這種無奈中必然也會滋生出矯情和自私。《西廂記》雖然描摹了張生一旦科舉高中、終於與鶯鶯門當戶對地結合的遠景,卻也冷靜地估計到此間希望的渺茫,因此為張生別離愛人去參加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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