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的那個場景,動用了最為悲涼的詞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然而《西廂記》長久被目為不經的淫書,只有鐵石心腸地痴想金榜的男人才被充分讚揚。鐵石心腸不要感情,卻並不排斥肉慾,那位王泠然開口向老朋友提的要求,第一項就是要一個女人。俗諺謂“書中自有顏如玉”,也是這個意思。要肉慾而不要矯情。又把不要感情裝扮得堂而皇之,這便是矯情中的矯情,中國書生中的偽君子習氣,也大多由此而生。在我看來,科舉制度對社會生活的損害,也是從它離間普通的倫常人情開始的。一種制度,倘若勢必要以損害多方面的正常人情為代價,那麼它就不會長久是一種良性的社會存在。終有一天,要麼因它而阻礙社會的健康發展,要麼有健康發展的社會來戰勝它,別無他途。同樣,一批與正常人情相背逆的人,哪怕是萬人矚目的成功者,也無以真正地自立歷史,並面對後代。應該說,這是科舉制度在中國書生身上留下的又一遺憾。
不知道當年升沈於落第和及第狂潮中的書生,有幾個曾突然領悟到科舉對自己的人格損害?我相信一定會有不少,否則我們就讀不到那麼多鞭辟入裡的記載了。
但是,一種由巨大的政治權力所支橕的國家行為,怎麼會被少數明白人的抱怨所阻遏呢?而這少數明白人的明白,又能到什麼程度呢?
我曾注意到,當年唐代新及第的不少進士,一高興就到長安平康里的妓院玩樂。平康里的妓女,也樂意結交進士,但交談之下,新科進士常常發覺這些妓女才貌雙全,在詩文修養、歷史知識、人物評論等方面不比自己差,當然,她們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面對這些妓女,新科進士們多年苦求、一朝得意的全部內容都立即退色,唯一剩下的優越只不過自己是個男人。男人以知識求官職,妓女以美色求生存,而男人的那一點知識,她們卻在談笑中一一降伏。我不知道這些男人,是否因此而稍感無聊?
男人有家眷而拋舍親情,妓女有感情而無以實現,兩相對視,誰的眼睛會更坦然一點?幸好發現一條史料,說福建泉州晉江人歐陽詹,進士及第後到山西太原遊玩,與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約返京後略加處置便來迎娶。由於在京城有所拖延,女子苦思苦等終於成疾,臨終前剪髻留詩。歐陽詹最後見到這一切,號啕大哭,也因悲痛而死亡。這件事,好像可以成為戲曲作家編劇的題材,而我感興趣的只是,終於有一位男人,一個進士,在他的人格結構深處,進士的分量不重,官職的價值不高,卻可以為愛情付出生命的代價,即便這種愛情的外部形象並不高雅。他的死亡,以一種正常人情的力量,構成了對許多進士殘缺人格的嘲笑。
科舉制度在人格構建上的諸多弊端,至少不可能被當時的決策者徹底洞悉。他們中有不少人也是從科舉的路途而踏上高位的,無法看透自己和同道們身上的根本性隱疾,但是他們卻感到了科舉制度所遇到的麻煩。就像一屋子喝醉的人誰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喝醉了,只感到桌面的傾斜、杯盤的搖晃。他們開始整治科舉制度,只在具體操作規程上著眼,出了很多新點子,又遇到很多新障礙,消消停停千餘年,終於沒有走通。
歷史的暗角
一
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們歷史學家忽視了。
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傑,也未必是元兇巨惡。他們的社會地位可能極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論,他們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學者。很難說他們是好人壞人,但由於他們的存在,許多鮮明的歷史形象漸漸變得癱軟、迷頓、暴燥,許多簡單的歷史事件變得混沌、曖昧、骯髒,許多祥和的人際關係慢慢變的緊張、尷尬、兇險,許多響亮的歷史命題逐個變得暗淡、紊亂、荒唐。他們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們並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他們的全部所作所為並沒有留下清楚的行為印記,他們決不想對什麼負責,而且確實也無法讓他們負責。他們是一團驅之不散又不見痕跡的腐蝕之氣,他們是一堆飄忽不定的聲音和眉眼。你終於憤怒了,聚集起萬鈞雷霆準備轟擊,沒想到這些聲音和眉眼也與你在一起憤怒,你突然失去了轟擊的物件。你想不與理會,調過頭去,但這股腐蝕氣卻又悠悠然地不絕如縷。
我相信,歷史上許多鋼鑄鐵澆般的政治家、軍事家,最終悲悵辭世的時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確的政敵和對手,而是曾經給過自己很多膩耳的佳言和突變的臉色最終還說不清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的那些人物。處於彌留之際的政治家和軍事家死不瞑目,顫動的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個詞彙“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