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泉子》中讀到一則記載曾頗覺驚異,但那則記載的語氣卻非常平靜,像是在談一宗日常小事。一位級別很高的地方官員設春社盛宴,恭邀一位將軍攜家人參加。將軍的家屬人數不少,還帶來一位已出嫁的女兒,這女兒嫁給一個叫趙琮的讀書人,趙琮多年科舉不第,窮困潦倒,將軍的女兒抬不起頭來,將軍全家也覺得她沒臉見人,今天既然一起跟來參加春社盛宴了,便在她的棚座前掛一塊帷障遮羞。宴會正在進行,突然一匹快馬馳來,報告趙琮得中科舉的訊息,於是將趙琮妻子棚座前的帷障撤去,把她攙出來與大家同席而坐,還為她妝扮,而席間的她,已經容光煥發。使我驚異的是,在趙琮考中之前,他妻子也是將軍的女兒,竟然因丈夫落第而如此可憐,而對這種可憐,將軍全家竟也覺得理所當然!
家屬尚且如此,中舉者本人的反應就更復雜了,一般是聽到考中的訊息欣喜若狂,疑是做夢。『喜過還疑夢,狂來不似儒”(姚合),狂喜到連儒生的斯文也丟得一乾二淨。有的人比較沉著,面對著這個盼望已久的人生逆轉,樂滋滋地品味著昨天和今天。你看那個曹鄴,得了喜訊之後首先注意到的是僮僕神情的變化,然後想到換衣服,而從舊衣服上又似乎還能看到前些年落第時留下的淚痕,他把這些都寫在詩裡,心思和筆觸都相當細緻。有的人故作平靜,平靜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例如韓 偓及第後首次騎馬去赴期集,這本是許多進士最為意氣昂昂的一段路程,他竟是這樣寫的:
輕寒著背雨悽悽,
九陌無塵未有泥。
還是平日舊滋味,
漫垂鞭袖過街西。
他把得意收斂住了,收斂得十分蕭灑。
不過這種收斂的內在真實性深可懷疑,或許韓偓確實是個例外。對於多數士子來說,考上進士使他們感到一種莫名的輕鬆,長久以來的收斂和謙恭可以大幅度地解除,雖然官職未授,但已經有了一個有恃無恐的資格和身份,可以比較真實地在社會上表現自己了。這中間最讓人瞠目結舌的例子大概要算《唐摭言》卷二所記的那位王泠然了。王泠然及第後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筆給高昌宇寫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您現在身處富貴,我有兩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內為我找一個女人,二是希望您在明年之內為我找一個官職。我至今只有這兩件事遺憾,您如果幫我解決了,感恩不盡:當然您也可能貴人多忘事,不幫我的忙,那麼說老實話,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職的升遷難以預料,說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與您一起並肩臺閣,共處高位,到那時我會側過頭來看您一眼,你自然會深深後悔,向我道歉,請放心,我會給您好臉色看的。
這封無賴氣十足的信,可以作為心理學研究的素材。是變態心理學還是社會心理學?都可以,但我更看重它隱藏在特殊文詞後面的社會普遍性。當年得中計程車子們如果有機會讀到王泠然的這封信,也許會指責他的狂誕和唐突,但就他們的內心而言,王泠然未必孤獨。
四
面對著上述種種悲劇和滑稽,我們不能不說:由一代又一代中國古代政治家們好不容易構想出來的科舉制度,由於展開方式的嚴重失度,從一開始就造成了社會心理的惡果。
這種惡果比其它惡果更關及民族的命運,因為這裡包含著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人格的急劇退化。科舉制度實行之後,中國的任何一個男孩子從發矇識字開始就知道要把科舉考試當作自己的人生目標,除了不多的少年及第外,他們都將為這種考試度過漫長的年月。一種在唐代就開始流行的說法叫“五十少進士”,意思是五十歲考上進士還算年輕,可見很多知識分子對科舉的投入是終身性的。這樣的投入勢必會產生堅硬的人格結果,不僅波及廣遠,而且代代相傳。現代文化史家總習慣從先秦諸子的各種論說中來考索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人格的哲學構成,這固然無可厚非,但據我們的切身經驗,人格主要是由一生的現實遭遇和實踐行為塑造成的,大量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一生最重要的現實遭遇和實踐行為便是爭取科舉致仕,這當然會比曾在先秦典籍中讀到過的某一種學說更強悍地決定他們的人格構成了。
科舉制度本想對中國知識分子作一番選擇的,沒想到選擇過程變成了塑造過程,而這種塑造有很大一部分是惡性的。
科舉像一面巨大的篩子,本想用力地顛簸幾下,在一大堆顆粒間篩選良種,可是實在顛簸得太狠太久,把一切上篩的種子全給顛蔫了,顛壞了。
科舉像一個精緻的閘口,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