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個像梅那樣年紀的表姐,她當初跟我大哥感情很好,她常常到我們家來玩,我們這一輩人不論男女都喜歡她。我們都盼望她能夠成為我們的嫂嫂,後來聽說姑母不願意“親上加親”(她說,自己已經受夠親上加親的痛苦了,我的三嬸是我姑母夫家的小姐),因此這一對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聽說我大哥結婚後,還用一個精緻的小盒子珍藏著鳳表姐送給他的頭髮和指甲。四五年後我的表姐做了富家的填房少奶奶,以後的十幾年內她生了一大群兒女。一九四二年我在成都重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成了一個愛錢如命的可笑的胖女人。
一九五六年十月作
一九五七年六月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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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春》
巴金
我能夠花那麼多的筆墨描寫覺新這個人物,並非我掌握了一種描寫人物的技巧和秘訣。我能夠描寫覺新,只是因為我熟悉這個人,我對他有感情。我為他花了那麼多的筆墨,也無非想透過這個人來鞭撻舊制度。
……
不用說,覺新仍然是我大哥的寫照。大哥的生活中似乎並沒有一個蕙,但是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蕙的影子。《家》的《初版代序》中曾經有過這樣的話:“我相信這一個女人是一定有的,你曾經向我談到你對她的靈的愛……”這是我的另一位表姐,她的相貌和性格跟蕙的完全不同。但是我小時候的記憶中保留著的這位表姐的印象和我大哥在去世前一年半對我談起的“靈的愛”,使我想到應當創造一個像蕙這樣的少女。後來我才把三姐的事加在蕙的身上。三姐的淒涼的死幫助我寫成蕙的悲慘的結局。
海兒是我大哥的第一個兒子。孩子的小名叫慶斯。海兒的病和死亡都是按照真實情形寫下來的。連“今天把你們嚇倒了”這句話也是慶兒親口對我說過的。祝醫官也是一個真實的人。到今天我還彷彿看見那個胖大的法國醫生把光著身子的慶兒捧在手裡的情景,我還彷彿看見那個大花圈,和“嘉興李國嘉之墓”七個大字。我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到現在還不能忘記?因為我非常愛這個四歲多的孩子。“嘉興李國嘉”在《春》裡面就變成“金陵高海臣”了。
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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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秋》(1)
巴金
有一位讀者寫信問我:用《秋》字作書名,除了“秋天過了,春天就會來的”這個意思以外,還有沒有別的?我因此想到《家》裡面錢梅芬說過的那句話:“我已經過了綠葉成蔭的時節,現在是走飄落的路了。”在《秋》的最後,覺新也想起了這句話,他自己解釋道:“我的生命也像是到了秋天,現在是飄落的時候了。”《秋》裡面寫的就是高家的飄落的路,高家的飄落的時候。高家好比一棵落葉樹,一到秋天葉子開始變黃變枯,一片一片地從枝上落下,最後只剩下光禿的樹枝和樹身。這種落葉樹,有些根扎得不深,有些根扎得深,卻被蟲吃空了樹幹,也有些樹會被颱風連根拔起,那麼樹葉落盡以後,樹也就漸漸地死亡。不用說,絕大多數的落葉樹在春天會照樣地發芽、生葉,甚至開花、結果。然而高家不是這樣的落葉樹。高家這棵樹在落光葉子以後就會逐漸枯死。琴說過“秋天過了,春天會來……到了明年,樹上不是一樣地蓋滿綠葉”的話。這是像她那樣的年輕人的看法。琴永遠樂觀,而且有理由樂觀。她絕不會像一片枯葉隨風飄落,她也不會枯死。覺民也是如此。但是他們必須脫離枯樹。而且他們也一定會脫離枯樹(高家)。所以即使像琴和覺民那樣的高家青年會看見第二個春天、第三個春天,乃至三十五年以後的這個一馬當先、萬馬奔騰、空前明媚的春天,但這早已不是高家的春天了。高家早已垮了,完了。克明和覺新想挽救它,也沒有辦法。克明是被它拖死的。他死在它毀滅之前。覺新多活了若干時候,也可能一直活到今天,接受改造,因為究竟還有新的力量拉了他幾下。在小說的最後覺新好像站起來了。其實他並沒有決心要做一個“反抗者”。他不過給人逼得沒有辦法,終於掉轉身,朝著活路走了一步,表示自己的“上進之心並未死去”。以後或死或活,或者滅亡或者得到新生,那要看他自己怎樣努力了。
《秋》只寫了高家的“木葉黃落”的時節。下一步就是“死亡”。“死亡”已經到了高家的門口。不用我來描寫,讀者也看得見。高家一定會滅亡。但是我在那個時候不願意用低沉的調子結束我的小說。當時連我自己也受不了灰色的結局。所以我把覺新從自殺的危機中救了出來,還把翠環交給他,讓兩個不幸的人終於結合在一起,互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