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全是因為本錢是借貸來的,要受時間和大利的影響。現在我們自己的錢放在外邊一樣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錢來做,一則利息也輕些,二則不受時間影響。用自己的錢來做,果然得了小利。……所以陸續把存放的款子提回來,作貼現之用,每月可收百數十元。做了幾個月,很順利。於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做去了。……哪曉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毀了①,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們的養命根源已經化成了水。好,好!既是這樣,有什麼話說!所以我生日那天,請大家看戲後,就想自殺。但是我實在捨不得家裡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現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向別人騙錢來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騙人呢。……我死之後不用什麼埋葬,隨便分屍也可,或者聽野獸吃也可。因我應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從重對我的屍體加以處罰……
這就是大哥自殺的動機了。他究竟是為了顧全紳士的面子而死,還是因為不能夠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我雖然熟讀了他的遺書,被裡面一些極悽慘的話刺痛了心,但是我依舊不能夠了解。我只知道他不願意死,而且他也沒有死的必要。我知道他寫了三次遺書,又三次把它毀了。甚至在第四次的遺書裡他還不自覺地喊著:“我不願意死。”然而他終於像一個誠實的紳士那樣吞食了自己摘下的苦果而死去了。結果他在那般虛偽的紳士眼前失掉了面子,並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給他的妻子和一兒四女(其中有四個我並未見過)。我們的叔父嬸孃們在他死後還到他的家裡逼著討他生前欠的債;至於別人借他的錢,那就等於“付之東流”了。
大哥終於做了一個不必要的犧牲者而死去了。他這一生完全是在敷衍別人,任人撥弄。他知道自己已經逼近了深淵,卻依舊跟著垂死的舊家庭一天一天地陷落下去,終於到了完全滅頂的一天。他便不得不像一個誠實的紳士那樣拿毒藥做他唯一的拯救了。
他被舊禮教、舊思想害了一生,始終不能夠自拔出來。其實他是被舊制度殺死的。然而這也是咎由自取。在整個舊制度大崩潰的前夕,對於他的死我不能有什麼遺憾。然而一想到他的悲慘的一生,一想到他對我所做過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帶給他的種種痛苦,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覺到我喪失了一個愛我最深的人了。
做大哥的人(4)
(選自《憶》(1933—1936))
談《家》
巴金
……
讀者的好心使我感動,但是也使我痛苦。我並不為覺慧惋惜,我知道有多少“覺慧”活到現在,而且熱情地為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獻出自己的精力和才能。然而覺新不能見到今天的陽光,不能使他的年輕的生命發出一點點光和熱,卻是一件使我痛心的事。覺新不僅是書中人物,他還是一個真實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二十六年前我在上海寫《家》,剛剛寫到第六章,報告他去世的電報就來了。讀者可以想象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完這本小說的。
……
我在前面說過,覺新是我的大哥,他是我一生愛得最多的人。我常常這樣想:要是我早把《家》寫出來,他也許會看見橫在他面前的深淵,那麼他可能不會落到那裡面去。然而太遲了。我的小說剛剛開始在上海《時報》上連載,他就在成都服毒自殺了。十四年以後(一九四五年)我的另一個哥哥在上海病故。我們三弟兄跟覺新、覺民、覺慧一樣,有三個不同的性格,因此也有三種不同的結局。我說過好幾次,過去十幾年的生活像夢魘一般壓在我的心上。這夢魘無情地摧毀了許多同輩的年輕人的靈魂,我幾乎也成了受害者中的一個。然而“幼稚”和“大膽”救了我。在這一點我也許像覺慧。我憑著一個單純的信仰,踏著大步向一個目標走去: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我偏要做別人不許我做的事。我在自己辦的刊物上發表過幾篇內容淺薄而且有抄襲嫌疑的文章,我不能說已經有了成熟的思想。但是我牢牢記住佐治·丹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這三個大膽在那種環境裡意外地收到了效果,幫助我得到了初步的解放。覺慧也正是靠著他的“大膽”才能夠逃出那個正在崩潰的家庭,尋找自己的新天地;而“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卻把覺新活生生地斷送了。
有些讀者關心小說中的幾個女主人公:瑞珏、梅、鳴鳳、琴,希望多知道一點關於她們的事情。她們四個人代表四種不同的性格,也是四種不同的結局。瑞珏的性格跟我嫂嫂的不同,雖然我祖父死後我嫂嫂給逼著搬到城外茅屋裡去生產,可是她並未像瑞珏那樣悲慘地死在那裡。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