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張張口便會出來一句英文或法文。他們中有很少的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們從她房東的老媽子那裡聽到她的名字叫恬菁,姓殷。起初他們弄不清是哪個“恬”哪個“菁”,但幾次有人見她從自己亭子間伸出一根竹竿。搭在上面的總是一件白布圍單,腰間打褶子,肩上背兩根帶荷葉邊揹帶那種洋娃娃穿的圍單。她的胸前繡了個紅十宇和藍色的姓名“殷恬菁”。藍色名字招展在早晨太陽光裡,樓下的人也看得清楚。跟白圍單晾在一根竹竿上有一個口罩,一頂白色小帽,一雙白帆布鞋,一雙白細紗長筒襪。所有物件都像殷恬菁這個藍色名字似的,素素的很衛生。解放軍吉普車如同解放這條小弄堂一樣,轟轟烈烈從一戶戶小門前開過。
在窗子裡的人們就說:解放軍車子停了!解放軍車子停了!過兩秒鐘,便又說:殷恬菁下車了!殷恬菁做了解放吉普女郎!……
人們在窗子後面應該能清清楚楚看見揹著手站在路燈下的劉先生。他給吉普車讓路,眼睛在金絲眼鏡後面眯起,躲避著刺眼的燈光。但弄堂兩側的窗內,沒一個人看見劉先生的。一旦人們認為誰不重要,可以從注意力中模糊掉,那個人便真的可以像此刻的劉先生那樣被模糊掉了。劉先生蠻大一個人竟被溶解在人們廣漠遼闊的無知覺裡。
他在人們把偵察火力都集中在殷恬菁身上時,從西服褲袋裡掏出一方潔白的手絹,佝下身來擦拭吉普車輪濺到他皮鞋上的泥水。他從稍低的位置抬臉來看少女在司機替她拉開車門後輕盈地下車,動作流暢地順手一揣旗袍的前擺,順著這動勢直起身向司機道了謝,再順著同一股慣性向已轉身向車的另一側繞去的司機揚了揚手,收回的手又去一撩面頰上的短髮。劉先生手捏著擦皮鞋的白手帕定身在那裡:她這一連串動作是流淌的波紋,中間沒有一絲斷裂。一個好動而動作雅緻的青春軀體;她這時的好看成了一股疼痛讓劉先生險些發出呻吟。
他看見她身上裹了件軍用雨衣,尺碼過分大,看起來她像是穿了一頂軍用帳篷。假如劉先生知道鄰居中有叫她“解放吉普女郎”的,他一定會認為這略帶惡意的稱呼很形象。她的確有了種曾經沒有的氣勢,不是官太太的,比官太太高階許多的氣勢。劉先生找不出適當的詞來形容這個英氣勃勃的女郎。他善良懦弱的心裡當然產生不出我這樣的詮釋:一個女仗男勢的女子的氣韻。我在我腦子裡給我母親下結論時,從來不給她留情面。
她開始在她那個勾針織出的鏤花小包裡摸索鑰匙。小包裡的東西太雜太碎:一個小粉盒,一管口紅,一把小牛角梳,一捆織了一小截的銀灰毛線衣,一個記英文單詞的小本,四個用鋼子彈殼做成的小笙(是李師長送她玩兒的),還有一小包松子糖。大概比這還多,但我不能—一數出來。她的手在裡面翻來抄去,把零七八碎兜底抄起好幾次,卻找不著那把銅鑰匙。
劉先生其實已經全都明白了。已經不必再去向她面對面討實情。她才十九歲。十九歲的女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撒謊、在誤人的事、在害人。你跟她較真兒;你為什麼不乾脆告訴我,你不想見我的原因是你看上了新政權的掌權人物?你為什麼推三推四,害得我什麼打算都不敢做,是去是留都無法決定?但她會清亮地看著你,眨動著無辜的睫毛,最多說一句:哎呀,都是我不好。
他本來想等她一進去就默默走開,從此走開。我一見劉先生就發現他是那種碰到爭奪,或給誰傷了心就會默默走開的那種男人。是愛情悲劇中一個心碎的背影,一直在走開、走開;那背影上寫著他一生一世的窩囊情債而他自我感覺相當悽美。他就是《白夜》裡把心捧給娜斯金卡去碎的窩囊廢。不過直到本世紀初,我們文學的多產有部分原因是由於做這種窩囊廢在舞文弄墨的男人們中挺時尚。一般是他們在理想中做心碎者,在現實中去弄碎別人的心,去攪和別人的戀愛,或去撬人家原本挺天衣無縫的婚姻。我無法知道劉先生是否攪過別人的好景。但我相信他絕不會缺德到亨利·米勒那程度,鬧得不知多少夫妻間雞飛狗跳。
劉先生叫了聲“菁妹”。
殷恬菁回過頭。劉先生原來也溶解在她廣漠的無知覺中。他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手上是一把銅鑰匙。她曾為他配了這把鑰匙,怕他在外面等她受冷或受熱。他們疏遠後他便再也沒有用過這把鑰匙,即便來看她,也是跟所有人一樣按門鈴。他剛才見她翻天覆地在那小包裡找鑰匙,心想,不如借這機會把鑰匙還她吧。趁這樣的機會倆人都會好受不少。
殷恬菁很驚喜地說:哎呀,你幾時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