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決定,親自出馬。
你在電影院門口等他們。他和她來了,可是你沒有瞧見他的臉。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偏偏瞧不見他的臉了。你本來極想瞧瞧他的,看看他的傻臉,沒有鬍子,光溜溜像大白豬。可是你偏偏沒能瞧清他。你只知道他塊頭還算不小(傻大個!)。你瞧見他向售票處走去。他要去買票。你撿起一塊小石子。你要阻止他買成電影票!你要把他們趕進公園!
你扔出小石子,扔在他前面。可是他稍微一閃,又向前去了。他的步伐一如既往。他買了票,抓在手裡。你又撿起一顆石子,扔在他前面。他抬頭。你仍然沒有瞧見他的臉,像水粉畫中遠景人物的臉,沒有五官。
那沒五官的人又在給她買零食。他指著什麼,她搖頭。又指別的,又搖頭。她就是不吃他的東西。你又撿起一顆石頭,是卵石。你沒有想這石頭會不會砸出人命。你只想奮力扔出去。他開步走了。她沒走,一定是想給你留個時機。你團了團那卵石,還沒扔,他忽然回頭叫她。她只得跟了上去。你把卵石放下了。他們走進了檢票口。他有個順溜溜拉著的背,股部很富態,像女人。他們眼看要進去了。你心頭一緊,又掄起手臂。但你又遲疑了。假如傷到她,怎麼辦?
她被他擄進了電影院。她回過頭來,目光幽怨。
你猛地想到去買票。買張票,也進去!可你發現自己兜裡沒有錢。
你在電影院外面焦急地亂轉,像一隻急得跳牆的狗。你把那卵石揣在口袋,攀著電影院廁所的花格磚牆,翻了進去。
電影院裡靜悄悄。沒有燈。你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到處都是一對一對。只有你一個人,孤零零,像孤魂野鬼,遊蕩著。沒有人理睬你,沒有人知道你要幹什麼。你走啊,走啊。電影院像深不可測的海。你聽見邊上有對戀人在分吃著東西,男的塞女的嘴裡。酸!女的說。真的?男的緊張地問。騙你,甜死了!女的吃吃地笑了。你忽然想到她也許也在吃著他的東西,雖然今天他沒有買,但保不住他一直沒有買。她不能不吃。她的嘴裡不能不濡上他手的氣味。膩甜?
好幾天,你都不吃她給你的零食。你甚至因此對她沒有了慾望。你覺得是跟他共用一個牙杯。我很累,你說。
你多麼羨慕那些戀人,可以一起看電影,明目張膽。可以為所欲為,還可以到對方單位(他們總是有工作,有可以自己支配的錢)找對方,甚至,不,完全可以到對方家去,管對方的爸叫“爸”,管對方媽叫“媽”。然後,結婚,然後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房門關上,理直氣壯地把那個Chu女膜捅破了,還讓女方腆起了肚子,生出孩子來。沒有人說他們不應該,沒有人找他們算賬,人們還為他們祝賀,好像他們理所當然可以這樣,耍流氓。
為什麼結婚了,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耍流氓?即使沒有愛,即使她根本不愛他。
你真羨慕他們可以耍流氓。
可是,我不羨慕他。
我決不羨慕他!
曬月亮4(1)
他們那種家庭,一切總是那麼可笑。他們裝飯的碗小小的。她說那是存心不讓人吃飽。說是吃完了再裝,可誰好意思一再裝(好像她飯量很大似的)?
他們的吃飯程式繁瑣,每人面前放一個空小碗,那是用來自己裝湯的。桌子中間放著一碗湯,上面還擱著一個大瓢,湯必須用這大瓢舀到自己小碗裡,然後再用自己的調羹舀進自己嘴裡。他們說是這樣衛生。不過這樣也有好處,可以避免她沾上他的唾液。
你竭力攻擊他們家的可笑之處。與其是不屑,毋寧裝是妒忌。你家很窮。你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你們飯桌上的東西總是很簡單,根本沒什麼好折騰的。你們家在舊棚屋區,破破爛爛。你捫心自問:你忍心讓你愛的人住這樣的房子,跟你過這樣的生活嗎?
她最初就反抗她父親的安排:我不喜歡!她說。
什麼是喜歡?她父親說。有錢就會喜歡起來。
那時候大家都很窮,總以為有錢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不喜歡!她仍然說。
你喜歡的,能給你飯吃?她父親說,喜歡能當飯吃?我喜歡有錢,錢能跑到我錢包裡嗎?還賠得褲子都沒穿了!
她父親是做生意的,是那時代早期做生意的一批人,轉賣化工材料。可是他賠了,債主追在屁股後面。如果我能像當官的那樣,利用雙軌制搞倒賣,我能到今天這地步?她父親說。
我就是不喜歡!可是她堅持說。她從來沒有這樣。她一直是乖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