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床上撿石頭。愛迪看到一個男孩子用一塊石頭在另一個孩子的身上摩擦著,摩擦他的背部,摩擦他的腋下。
“洗,”女孩說。“就像我們的‘伊那’過去做的那樣。”
“伊那?”愛迪說道。
她端詳著愛迪的臉。
“媽媽,”她說道。
愛迪一生中聽過好多孩子講話,但是,在這個孩子的聲音裡,他察覺不到絲毫同大人講話時的拘謹。他不知道,她和其他孩子們是不是選擇了這片河岸作為他們的天堂,或者,鑑於他們的人生記憶如此短暫,人們為他們選擇瞭如此寧靜的景色。
她指了指愛迪的襯衫口袋。他低頭去看。是菸斗通條。
“這個嗎?”他說。他把菸斗通條從口袋裡拉出來,像在碼頭時一樣扭起來。她跪起身子來看他的動作。他兩手顫抖。
“看到了嗎?是一隻……”他最後扭了一下,“……小狗。”
她接過來,笑了--那是愛迪見過了上千次的微笑。
“喜歡嗎?”他說。
“你燒我,”她說。
愛迪感到下顎繃緊了。
“你說什麼?”
“你燒我。你讓我燒成火。”
她的聲音很平淡,好像一個孩子正在背誦課文。
“我的‘伊那’說要在‘尼帕’裡面等。我的‘伊那’說要躲起來。”
愛迪壓低了嗓音,吐字緩慢謹慎。
“你……躲什麼東西呀,小姑娘?”
她用手玩弄著菸斗通條做成的小狗,然後將它放到水裡。
“‘森達龍’,”她說。
“‘森達龍’?”
她抬起頭。
“士兵。”
愛迪感到那個字像~把刀插在他的舌頭上。他腦子裡閃現出一幅幅畫面:士兵。爆炸。莫頓。史密迪。上尉。噴火器。
“塔拉……”他輕聲叫道。
“塔拉,”她微笑著重複著自己的名字。
“你為什麼在這裡,在天堂?”
她放下手裡的小動物。
“你燒我。你讓我燒成火。”
愛迪感到腦子裡轟的一聲,熱血湧到了腦門上,他呼吸急促起來。
“你在菲律賓……那個影子……在那個竹棚裡……”
“那個‘尼帕’。‘伊那’說那裡安全。等著她。安全。然後,好大的聲音。大火。你燒我。”她聳了聳纖弱的肩膀。“不安全。”
愛迪嚥了口唾液。他兩手顫抖。他凝視著小女孩那雙烏黑幽深的眼睛,想朝她笑一笑,好像那是小女孩需要的一劑藥。
小女孩回報了他一個微笑,但這樣反倒讓他崩潰了。他臉色一變,將臉埋在手掌裡,雙肩抽搐,大哭起來。多年以來一直籠罩著他的那個陰影,終於顯現出來,一切都是真的,有血有肉,這個孩子,這個可愛的孩子,他殺害了她,他把她燒死了。他做的那些噩夢,他活該受那些噩夢的折磨。他確實看到了什麼東西!火焰裡的那個影子!他親手造成的死亡!就是他這雙罪惡的手!眼淚如泉水般地從他的指縫裡湧出,他徹底垮了。
他號啕大哭起來,這是一聲從他身體裡發出來的他從未聽見過的嚎叫,是一聲從他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嚎叫,是一聲令河水翻騰、讓天堂中籠罩著薄霧的空氣亦為之震撼的嚎叫。他的身體抽搐著,頭瘋狂地扭動,直到那嚎叫漸漸地變成了祈禱似的喃喃自語,一字一句從心底裡排出,又像屏住呼吸時急切的懺悔:“我殺害了你,我殺害了你,”接著,耳語般地說,“原諒我,”然後,“噢,上帝呀,原諒我……”最後,“我都幹了什麼……?我都幹了什麼呀……?”
他哭呀,哭呀,直哭到精疲力竭,渾身打顫。然後,他默不作聲地跪在黑髮小女孩面前的一個墊了上。身體前後搖擺著。
小女孩坐在河岸上,玩弄著她的菸斗通條小動物,流水潺潺。
不知過了多久,當愛迪從極度的痛苦中緩解出來,他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頭,見塔拉站在他面前,手上舉著一塊石頭。
“你洗我,”她說。她走進河水裡,背朝著愛迪。然後,她把她的繡花“巴洛”從頭上脫了下來。
愛迪倒退了兩步。她遍體燒傷,她的軀幹和纖細的肩膀被燒成了炭黑色,燒起了水泡。她轉過身來,天真漂亮的臉蛋上佈滿了令人怵目的疤痕。她的嘴唇耷拉著,只有一隻眼睛睜開。她的頭髮不見了,露出一塊塊燒焦的頭皮,頭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