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繁複的禮服,背上已起了汗意,鬢角也漸漸染溼。此時湯飯已經上齊,她吃在嘴裡如同嚼蠟,銅盤上的水果早已被她吃完,她看了看身側的曹丕,只見他也極少動筷,而是一杯一杯地飲著酒,身後的婢女已為他換下好幾壺。
“昨天還頭痛著,今天就節制些吧。”郭照示意婢女不必再換,自己又動手給曹丕斟了一杯蜜水,放在他面前。
從昨晚起,他就一聲不吭,誰也不理,獨自睡在了書房不說,今日還是老樣子。
旁邊的曹植早已不知在何時站了出來,藉著興頭,歌頌曹操之功德,可謂出口成章,對仗工整,言辭激昂,感染得左右群情激動,紛紛同他一起向曹操表忠,其中帶頭的大多都是熟人,譬如丁儀。
曹丕臉上維持著一抹淡笑,眼底的暗淡無光讓郭照擔憂不已,頻頻向他看去,曹植的朗聲高歌傳入她的耳裡,都成了模糊的碎片。
一片盛譽之中,曹丕的沉默已經略顯突兀,偏偏他還坐在離曹操最近的位置,郭照再看向他時,他眼底已然漸漸逼紅,說不清是悲是痛。
曹操大悅之餘,目光稍稍一瞥便看到了曹丕,當下沉聲問道:“子桓,你怎麼了?”
曹丕沒有即刻起身,他頓了一下,才上前拜道:“昨日兒出城狩獵時,看到飛鳥帶著一群幼鳥回巢安息,記起幼時您帶我和三弟去捕獸,持弓瞄準一隻雁,又放下了箭,”他低著頭,聲音沉穩有力,在寂靜的高臺之上回響:“我和三弟年幼,還嚷著要打要殺,但您當時是這樣說的,’它一定是在趕回去見它的孩子,它的孩子若等不到它回去,該有多麼焦急無助,罷了’。”
他緩緩說著,宴席上的人們都不自覺地安靜下來,數百雙眼睛齊齊望向他,聽著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哽咽:“時至今日,兒才懂為人父的責任,和對子女深切的真情。如今父親與諸位將士即將遠行西征,我卻沒有什麼能做的,只能在此祝願您與諸將早日得勝歸來!”
在座的將領多是有家室的人,他們正值壯年,家中幼子尚值得牽掛,曹丕言辭樸實,卻字字流露真情,不由得令眾人感懷之餘,又燃起一顆好勝之心。
他們個個端坐在席上,見曹丕已情難自抑,熱淚出眶,他仍筆直地站在曹操面前,字字鏗鏘,令眾人看了亦覺眼眶一熱。
曹操幾乎是大為震驚,他臉上的喜悅之情已被動容替下,銳利的目光稍稍柔和,看著曹丕頷首道:“子桓,你令吾甚欣慰。”
這樣的反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為這場宴會成了曹植的個人秀場,如今失語尷尬的,反而成了丁儀幾個坐下賓,曹植舉止最為正常,他似乎也被曹丕打動,還側頭看了看身側的妻子。
崔嫻感受到他的目光,轉頭回應了一瞬,兩人目光對上,又被她很快轉開,雙眸毫無焦距地看著站在高臺中央的人。
丁夫人手持一杯酒,淡笑著接了曹操的話:“子桓確實已經到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年紀了。”
此言一出,臺下眾人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顯露聲色,坐在丁夫人下首的卞夫人,一時也未接話,只看著曹操,見他對此不置可否。
君主出征在外,太子監國,放在曹家父子身上應是同一個道理。
郭照默默地看著曹丕回到坐席上,端正坐好,他的眼底仍泛著紅,除此之外,他的神色已經恢復正常,不悲不喜。
***
夜裡,兩人並肩穿過園中小徑,回到住處。百靈早已備好熱水,盛在後院才建好的浴池中。白玉石砌成的一方矩池,長寬各三米,足以容納下兩個人。郭照默不作聲地為曹丕解了衣裳,褪到僅剩中衣時,他突然滿身酒氣地擁住她,道:“我不是裝的。”
他指的是宴上對曹操泣聲坦露之事。
“我知道,”她從未懷疑過他是在作秀,只是:“你今日這般出其不意,實在太險。”
曹丕摟緊她,聲音低沉,幾乎低到聽不見:“我知道你怪我沒有告知你,但昨夜季重來見我,才與我討論出這個辦法……本是要裝的,到頭來,卻忘記自己在演戲了……”
郭照擰眉想了半天,才記起“季重”是前些時候,被曹丕當作甘蔗偷運進來的吳質。
想不到他們昨夜又胡鬧了一回。
“你們日後還是莫要私下會面了,若被有心人告訴父親,你今日的所作所為都會變成無用功。”她扯下他最後一件衣裳,半推著他進了水裡,不悅道:“還有,你今日那一番話,豈不是暗示了他們,你已為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