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知全能的人間上帝,變成科學時代的理性神話、理性宗教和理性崇拜。那個時候,黑格爾的陰魂不散,絕對真理的神話尤在,烏托邦的社會改造工程仍然綿延不絕。
王小波相信理性,但他選擇的是另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徑,即英美的經驗理性。在經驗理性的世界裡面,沒有抽象的理念,沒有目標的預設,也沒有終極的價值,只有人們的生活經驗和實實在在的現實功利。王小波喜歡馬基雅維裡,是因為“他膽敢把信義、信仰全拋開,赤裸裸地談到利害”,而“赤裸裸地談利害,就接近於理智”。基於同樣的理由,他也喜歡中國的墨子,墨子思路縝密,具有實證精神,而且也赤裸裸地談“交相利”。一說到功利主義,中國人總要嚇一跳,以為功利與自私是一家兄弟。但是,按照在功利主義的家鄉英國留學多年的儲安平先生分析,功利與自私實為兩個概念,前者重的是結果,後者為的是享受。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因為與拉丁文化接觸較短,其抽象能力比較弱;但生活的智慧、經驗的理性大為發達。處理問題一切以實際的環境為轉移,決不會像法國人那樣,囿於抽象的價值觀念。這種功利的、經驗的理性主義,成為英美自由主義的思想底色。
在美國留學多年的王小波耳濡目染,對經驗理性大為推崇。在他看來,許多被意識形態和烏托邦理念搞得稀里胡塗的問題,只要按照日常生活的經驗理性去判斷,立即會變得心明眼亮。比如,大躍進期間放衛星,糧食畝產放到三十萬斤,某些大名鼎鼎的科學家還昏昏沉沉地為之論證,但王小波的姥姥,一位裹著小腳的農村老太太,卻死也不信。不信的理由十分簡單,只是自己的生活常識而已。王小波後來多次提到這件事,認為他姥姥的態度就叫做有理性。
人的經驗是有限的,因而人的理性也不可能是全知全能的,所謂絕對真理不過是黑格爾製造的神話般的“宏大敘事”而已。對於在中國大陸瀰漫多年的唯理主義真理神話,王小波基於自己的經驗主義立場,傾注了其畢生的批判。他一再嘲笑中國知識分子虛妄可笑的知識觀,從孔夫子到當代的所謂知識精英,為了爭奪話語霸權,都要顯得一副全知全能、真理在握的模樣,好像自己肚皮裡的那些貨色,可以包治百病。那種大包大攬的姿態,與街頭上賣大力丸的江湖郎中幾乎沒有什麼兩樣。即使世界上真的存在什麼真理,也是具體的、多元的,很經驗、很個人的。真理是無法灌輸的,不能強迫別人接受你自以為是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和寬容,都建立在這種多元、個人的立場上。沒有這樣一種立場,就會發生知識者相互之間的殘殺。無論在歷史上還是現實中,知識分子的悲劇與其說來自政治權力,毋寧說更多地來自知識分子同道——那些自以為佔有了真理、欲控制所有話語空間的獨斷論者。從這個意義上說,知識分子的思想監獄是自我營造的。對此,王小波有十分透徹的認識,他尖銳地指出:“知識分子的最大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在這裡,一個最關鍵的詞是“個人”。這是自由主義的核心。歐陸式的自由主義強調的是“積極自由”,是個人思想與意志的自主。但這還不夠。“積極自由”如果過於擴張,沒有邊界,就有可能侵犯別人的自由。紅衛兵的造反行動、文化精英的話語霸權,就是最好不過的現實標本。英國式的自由主義,恰好能夠彌補“積極自由”的這一缺陷,它看重的是“消極自由”,是每個人的思想、言論與人身自由不受非法的侵犯關於“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兩種自由的區分。“消極自由”儘管目標卑微,不及“積極自由”那般崇高、奮發進取,卻是個人自由最真實、最可靠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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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他思故他在(4)
極富英國自由主義精神氣質的王小波反覆申說的,就是自由的消極一面:“你有種美好的信念,我很尊重,但要硬塞給我,我就不那麼樂意。”他對別人的尊重和容忍,不是因為他們有崇高的情感、明辨是非的能力,而僅僅是因為他們也是一個人,有著與自己同樣的自由權利,包括選擇信仰、判斷是非和如何生活的權利。早幾十年,胡適之先生曾經講了一句飽經風霜的至理名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可惜的是,這種具有英國風範的消極自由傳統,在中國大陸早被無休無止的“積極自由”狂熱騷動攔腰斬斷,如今,王小波以隻手之力,續接斷脈,其境其情,怎能不令人感嘆!
在他那代知識分子之中,王小波是孤獨的,可以說是特立獨行的。他曾經寫過一篇膾炙人口的雜文,叫做《一隻特立獨行的豬》。他說:“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