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魅力大多來自道德的激情、修辭的華麗和可憐的一點小聰明,背後的知識底蘊卻薄得像一張遮羞的窗紙。相形之下,王小波儘管很少以知識分子自稱,但他比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識精英更知識分子。他喜歡知識,不是由於知識有用,會提高科技生產力,或帶來權力話語,而僅僅是因為知識是好的。大學期間,給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數學老師在課堂上的一段話:“我現在所教的數學,你們也許一生都用不到,但我還要教,因為這些知識是好的,應該讓你們知道。”王小波所追求的,正是那些好的卻並非有用的知識。否則怎麼能夠想象一個商業經濟科班出身的,以後會棄商從文,成為一無憑藉的自由撰稿人?自由撰稿人,如今已經成為一種時尚,甚至連某些緊抱鐵飯碗不放的人也以“大陸自由撰稿人”自居(因為“自由撰稿人”=“自由思想家”?),但王小波辭掉鐵飯碗,僅僅是為了探求好的知識,為了更自由的思考和寫作。
王小波明白,知識實在是太重要了,它是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最終憑藉。古代的教士和儒士擁有《聖經》或《論語》,因而也擁有話語的權力。現代知識分子不再手握聖書,卻擁有知識,知識本身可以取信於人,儘管它不一定能帶來權力。這些年,我們談論了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談論了“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王小波沒有參與談論,但他的處世立身卻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人格範型。知識分子的崗位在哪裡?就在其獨有的求知領地;他的所有自由與獨立,首先依據於知識的至上性與自怡性。知識的最高境界就在於求知本身,至於為人生、為民族也好,雖然未嘗不可,但與求知比較,都低了一個層次。
在回答“我為什麼要寫作”這一問題時,王小波幽默地以一個登山家的故事作為答案:“有人問一位登山家為什麼要登山——誰都知道登山這件事既危險,又沒有什麼實際的好處,他回答道:‘因為那座山峰在那裡。’”同樣,另一座山峰也吸引著王小波,他感到了登山的有趣。對於一個智者來說,沒有什麼比求知更為快樂的事了。熱衷於為求知而求知的西方知識分子,常常樂在其中,樂此不疲。維特根斯坦臨終時心滿意足地說:“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另一個物理學家海森堡說得更絕:“我就要死了,帶上兩道難題去見上帝。”王小波提到這兩件事,就特別感慨:在天堂裡享受永生的快樂嫌不夠,還要在那裡討論物理!愛知者,必樂知也。王小波生前一說到探求智慧,就掩飾不住內心的快樂。知識是好的,求知的人生是更好的。
知識還是表面的東西,知識的背後有一種精神,那就是人類的理性。在一個瘋狂的時代裡保持沉默,也等於守護自己的理性。王小波看得十分清楚,理性對於知識分子來說,就像空氣一樣要緊。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時代,因為他只會以理服人,不講理,毋寧死。王小波是從一個大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盲從年代裡走過來的,他對信仰總是持著某種懷疑,因為那種“就是好”的信仰邏輯根絕了任何講道理、講理性的可能性。一度他曾經變得極端地排斥信仰。到了美國之後,是他的老師說服了他,令他承認:“不管是信神,還是自珍自重,人活在世界上總得有點信仰才成。”但他依然警惕著信仰的濫用。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以崇高的名義迫害異己的齷齪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信仰是一條隨時有可能咆哮氾濫的河流,惟有理性的河床才能防範它。信仰是為了達到善,但善的裡面不能有假的成分,否則就是比不信還要壞的偽善。
當年法國大革命期間,上了雅各賓斷頭臺的羅蘭夫人有句名言:自由,有多少罪惡假汝之名義推行!在中國,未嘗不可以這樣說:至善,有多少罪惡假汝之名義推行!真與假,事實與謬誤,是無法透過信仰解決的,那屬於人類理性的範疇。為了防止以善作惡,保持清明的理智是最要緊的。王小波不是一般地反對信仰、反對至善,他所厭惡的僅僅是理性缺席的信仰和沒有是非的善良。對於知識分子來說,認真的思索,真誠的明辨是非,這就是善,就是一切信仰的根基。
王小波:他思故他在(3)
二、“知識分子的最大罪惡是
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說到理性,有兩條路徑,一條是歐陸唯理主義的,另一條是英美經驗主義的。現在說起來,這似乎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哲學常識,但時光倒退十年,卻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剛剛從盲從時代走出不久的中國知識分子,只是大聲吆喝著思想解放、理性啟蒙,卻懵然不知理性還有經驗主義與唯理主義之分,以至於不知不覺地被唯理主義所擺佈。理性變成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