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七月的深夜,暑熱依舊,長安城內筆直的大道上驟然響起大隊人馬賓士的喧囂聲,北闕甲第與宣平貴裡中,無數高官貴胄被那充滿殺意的喧譁聲驚醒,再難安枕。
喧囂驟起的同時,未央宮的角樓上,大漢的當今天子劉詢默默地注視著宮牆外漸行漸遠的執杖明火。
儘管他神色一派安然沉靜,但是,站在他身後的侍中史高卻看得清楚——天子按住窗稜的雙手上竟是青筋畢露——心中暗驚卻不知該如何勸慰這位年輕的天子。
正在躊躇之際,身後忽然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史高警覺地轉身,右手緊按劍柄,待看清來者是之前去宮門傳詔的侍中金安上,才稍稍緩了心神。
“主上,宮中各門皆奉詔禁閉。”金安上並沒有入內,而是在門前躬身稟告。
史高轉頭看到天子,卻見劉詢緩緩鬆開手,默默點頭,竟是沒有其它吩咐了。
良久也不聞天子開口,金安上抬頭望了天子一眼,但是,角樓只有牆角亮著一隻油燈,光線昏暗,劉詢又正好站在陰影中,他著實看不清天子的神色,心中不禁有些七上八下,不過,如此情勢危急,他實在不敢冒險,猶豫片刻,便沉聲開口:“主上,長信宮權重……”
“朕自有決斷!”劉詢很乾脆地截了他的話頭。
金安上無奈,只得閉口不提,史高卻皺眉跪下:“主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夠了!”劉詢的語氣依舊平靜,但是,其中無庸置疑的冷冽更加明顯,令史高與金安上再不敢開口,只能默然低頭。
黑暗中,透過角樓狹小的視窗,劉詢依稀可以看見西邊的長樂宮中閃動著點點燈光,心神不由恍惚,卻只有剎那工夫。
“詔:長樂衛尉務盡職守,一應人等,無朕詔命,勿內長樂宮。”
天子沉穩的聲音讓金安上與史高驚訝抬頭,隨即對視一眼,又俯身參禮:“敬諾。”
長安城內喧鬧了一夜,天子便在高高的宮牆上聽了一夜,直到東方欲曉,才在金安上的勸說下返回寢殿。
對長安城中的居民來說,哪怕一夜無眠後,心中依舊忐忑不安,有職司在身的人卻仍然不得不出門。當今天子親政以來,勵精圖治,五日一朝,躬親聽事,丞相尚不敢懈怠,公卿百官又豈敢不奉職守?
重重高門陸續開啟,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在在自家門闕前停了一步,才緩緩走出宅第,登上車駕,沿著直達宮門的大道,前往未央宮北闕。
尚未看見宮門高闕,大道兩旁驟然增加的衛士讓不少官員心中登陸時一寒,待看見宮門前的高闕時,不少官員又是一驚——未央衛尉親自站在司馬門前,監督司馬等屬官察驗每個入宮官員的名籍。
這本是例行的程式,但是,由衛尉親自負責卻是少有的,一般只會見到公車司馬或者衛侯在此察驗名籍,以防官員闌入。
——這可是非同尋常了!
自從地節二年,大將軍霍光過世,朝廷上的局勢便愈發地晦暗不明,百官離中樞越近,便越發覺得當今天子高深難測,心中自然是惶恐驚悸,昨夜那般聲響,再看眼前的情形,誰能不往最壞的情況上聯想?
說不清緣由,總之,不少官員的第一反應竟是出奇地一致——謀逆!
——只怕長安城又要有一次血流成河的慘變了!
任職太僕的建平侯杜延年也不例外。
聽著旁道上馬車內傳出的竊竊私語聲,他心中不由煩亂,驀然想通前後的關節,不禁又是一陣顫慄,卻也立刻有了決斷,低聲吩咐前輿駕車的御者:“去長樂宮!”
御者是他的親信私屬,聞言雖是一怔,手上卻沒有緩半分,立刻拉動轡繩,驅使車前的兩匹馬調頭向東而行,由甲第間的夾巷直達夕陰街,再沿著那條大街向北便到了北宮與武庫之間的太常街,這時,就可以看到長樂宮的宮牆與高聳的西闕了。(注1)
自高祖將整個宮廷遷入未央宮,長樂宮雖然仍是皇宮,但是,地位顯然不及未央宮。自孝惠之後,長樂宮便一直作為太后宮,尊榮無匹,儘管有高後呂氏與孝文後竇氏權傾朝野的先例,卻仍舊是後宮,不是正朝所在,直到今上以旁支入繼大統,才初置長樂屯衛,並仿未央宮之制,設立了長樂衛尉一職。
霍光在世時,長樂衛尉是他的女婿鄧廣漢。地節二年,霍光過世之後,民間盛傳恭哀許皇后系遭霍氏毒殺而亡,皇帝雖未追查,卻藉故將霍家枝屬的兵權盡奪,全部交由其親信的外戚子弟掌管,長樂衛尉也換成了恭哀皇后的叔叔許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