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這閻良、傅厚偶然或在途中遇見,連話都不說。猶恐怕窮氣過到他身上一般,遠遠一拱即避開。那年關爵同鍾生一科中了回來,知州親來送匾,城中鄉紳舉監賀客填門,關爵不得不治酒相待。他自己一人持不來,因閻良是緊鄰,約他來陪客。那閻良是一個村中鄉老,生平不曾會過大賓,今日託關爵的體面,竟同這些衣冠中人揖讓同席起來,覺得骨頭都是輕了好些,渾身上下就像有幾千萬蝨子爬的相似,無處不是亂癢,好生快活。
他高興起來,也送了一分厚禮賀金,又請酒道喜,就打動了他一個趨附仰攀的念頭,央煩傅厚到關家去說情,願把女兒嫁與他為媳,把兩個女兒的八字都送了來,兩個中任憑選擇一個。傅厚向關爵說了,關爵道:“承他厚情要說做親,他大令愛與小兒同庚,自然就定大的了,那有選擇的理。但弟雖僥倖一第,仍然貧士,不能仰攀。”傅厚回了他的話,見關爵口聲願要,但不過說是窮,他又煩傅厚來說。一絲一毫不要,不拘怎麼樣,但聽府上尊便。關爵見兒子也大了,巴不得替他娶媳婦,完了一場大事,見閻家如此趕上門來,可還有不依的,況他家女兒,關奶奶也曾見過,大女兒不及妹子標緻,卻生得莊重敦實,遂將家中所有的首飾衣服之類添補了些,將就行了聘。關爵也煩傅厚去說,歲內要完成了兒女的事,才往京中去會試。閻良可有個不奉命的,悉聽尊裁,關家擇日迎娶媳婦進門,閻良也賠了有百餘金之物,還有一個丫頭。關爵次年臨起身,也請酒送行,又贈路費二十兩。關爵倒也深感他的盛情,關爵到京,又同鍾生中了進士,選了庶吉士,後來鍾生放了部屬,他升了編修,差人般搬取家眷,那家中的熱鬧還了得,不但那鄉中人,就是那城中沾親帶故的,見州里出了個翰林,那趨奉的人真個其門如市。
那閻良有了這親家,就像翰林院是他自己的一般,又快活又躁皮,不知不覺大了許多,見人說話聲氣也響了些,走路肚子腆著,腰也硬了些,逢人沒有個舍親關老爺不開口。創氏奉承親母女兒,一口一個親家太太姑奶奶,強說強笑的容悅。他夫妻二人,恨不得把親母女婿女兒頂在頭上過日子。傅厚因閻良有了這翰林親家,想要因親及親的借光,求他女兒富姐娶與兒子傅金,閻良夫妻見他是財主監生,自然喜允,兩家結了親,傅厚同關家算四門親家了,也來湊熱鬧,送駕禮,送路費。到關奶奶起身之日,閻良送了許多面吃食,又送盤纏四十兩。極盡親親之誼。關家母親也十分深感。
關爵在翰林清淡衙門做了幾年冷曹,今日削籍為民,到了家,還是那寒酸氣象,當日來趨奉的那些親友半個也無。【無怪其然,人之半個如何還來得?】連閻老親翁只互相一拜,茶也不留一鍾。貴姐去看父母,相別了幾年,一句親熱話也沒有,連飯也不留一頓,倒是閻良心裡還過不去,向創氏道:“老關一家回來了,我們或是備席酒請請,或是將就送分儀程遮遮臉,不然太覺得炎涼了,不好意思的。撒把土也迷迷後人的眼,不要太做絕了。”創氏道:“呸,我問你這不好意思有多大小,當日為他家,不知花了我們多少瞎錢,以為後來靠親家有好處來,把個女兒也白給了他。這幾年我們連半個底錢也沒有見他的,今日這樣個嘴巴骨子回來,還理他做甚麼?【甚矣,炎涼者尚稍有人心,不似創氏之絕情絕義也。】要請要送,你拿錢去用,我是沒有的,窮神的燒紙退送他,還怕去的不遠,你還要招攬他呢,你敢是拾著倒運的票子了。”那閻良素常有幾分懼內,不敢不遵,此後兩親家總不大上門,淡然而已,他夫妻更有可笑之處,當日叫關必顯口口聲聲姑爺,今稱女婿,叫貴姐不但不呼姑奶奶,好則稱曰大姑娘,不然則叫大姐。叫傅金富姐,仍是姑爺姑奶奶。那富姐已嫁了傅家,見姐姐家寒,生怕他們借東借西,見面連話也不多說。那傅厚父子越發不消說得,偶然相遇。一拱即別開。關爵見他們這種光景,唯有腹中暗笑,且權擱起。
再說鍾生那日在午門外放了出來,他毫無慍色。到寓,連夜收拾回家。也有人愛他是個豪傑,想要送他,恐有朝廷耳目,不敢相親,鍾生做官一場,並無私蓄,唯有衙袖清風,踽踽涼涼,帶領妻妾兒子。此時錢貴生了一子已四歲,代目也生了一子兩週多了。僱了轎車,到張家灣來。先差家人鍾用去尋店安歇,並僱船隻,鍾用到了那裡,看見一個沖天大招牌,上寫道:
戴家老行,包寫南京各省官座大小船隻,不誤主顧。
他便進去問南京的船,一個四十多歲掌櫃的問道:“是那位老爺要往南京去?”鍾用道:“是刑部鍾老爺,原是南京人,如今要回家去。”便問道:“你們這裡那裡有好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