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奮發有為、以經世濟民為己任的人,王安石也不可能一味推崇無思無為。司馬光曾經以王安石喜歡老子來批評他不能行老子之志、推行無為而治之道,非要弄得天下騷動、搞什麼變法。保守派也大講今不如古,還是祖宗成法最好,只要保守不改就可以天下太平。王安石則對這一說法嗤之以鼻,他在《彼狂》一詩中指出:
上古杳默無人聲,日月不忒山川平,
人與鳥獸相隨行。祖孫一死十百生,
萬物不給乃相兵,伏犧畫法作後程,
漁蟲獵獸寬群爭,勢不得已當經營,
非以示世為聰明,方分類別物有名,
誇賢尚功列恥榮,蠱偽日巧雕元精,
至言一出眾皆驚,上智閉匿不敢成,
因時就俗救刖黥,惜哉彼狂以文鳴。
強取色樂要聾盲,震盪沉濁終無清。
詼詭徒亂聖人氓,豈若泯默死蠢耕。
在這首詩中,王安石表達了自己的社會歷史觀。他認為,上古社會人與鳥獸相隨而行,人類還未完全從自然界獨立出來,這一時期的人類與鳥獸尚無根本的差異,處在矇昧之中,不能說勝過後世。由於人類繁衍過快,生產力的進步趕不上人口的膨脹,導致萬物不給,因而產生了爭奪和暴力衝突。這個時候聖人伏羲出現了,他制訂法令來約束眾人,併發明漁網、製造工具,發展了漁業與捕獵業,漁蟲獵獸,使得人類的生存得到了保證,但也打破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伏羲這麼做是迫不得已的,只是為了人類的生存,並非以此炫耀自己的聰明。伏羲對事物進行分門別類,各立其名,並誇賢尚功,分別榮恥,使人們積極進取、建功立業,並且守道德、明廉恥,從而形成了完整的人類社會,使人從自然界中獨立出來。儘管這本身是一種進步,卻也有副作用,使得詐偽日生、元氣日凋,人類距離先天的淳樸越來越遠,為物慾所蔽,因而智慧閉匿,一聞至言真理便驚慌失措,不明其意。上智大賢本來不期有成,只是為了因時救俗,出民於水火之中,使之免刖黥之刑。而那些不明歷史發展的規律、頑固堅持今不如古之謬說的狂人卻大放厥詞、擾亂人心,文其奸言,肆其詭說,這種人以無為好古自居,卻又不能行古之道,不甘心老於耕織、默然一生,如此異論惑世,何如老死蠢耕、不問世事?
行乎中道(2)
這首詩是有感而發的,王安石肯定禮樂文明的合理性,堅決反對歷史倒退論,指出上古矇昧時期並不可貴,聖人制禮作樂、建立文明社會的歷史功勳不容抹殺。文明本身就是一種歷史進步,離群索居、猿居鶴處,與鳥獸為伍,是一種歷史倒退,不值得欣賞,也說不上高潔。積極入世,有所作為,推動社會進步,不是什麼罪過,是為了因時之弊、救世之衰,既非自示聰明,又非期有成功。出世未必有德、入世未必有過,這是王安石對當時流行的重古輕今、推崇出世而貶低入世的流俗之言的回答。
王安石諷刺那些流俗之輩惑於物欲,“至言一出眾皆驚”,根本聽不進去真理,並且嘵嘵好辯,散佈流言,蠱惑百姓,試圖將水攪渾,好從中取利。其中“震盪沉濁終無清”等句有強烈的針對性,呂誨上疏彈劾王安石,有“方今天災屢見,人情未和,惟在澄清,不宜撓濁。如安石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云云,王安石則反唇相譏,指出震盪沉濁、唯恐天下不亂的是那些不惜一切手段反對變法的保守派,他們流言惑眾,擾亂民心,試圖以此阻止變法,甚至一改儒家衛道士的嘴臉,將佛老也抬出來用於反對新法,鼓吹無為安靜,而在新法推行時自己卻又不肯安靜、不願無為,而是竭盡全力阻撓新法,千方百計為其製造障礙。
王安石早年為了力救時弊,倡言有為,頗有矯枉過正之嫌。他的本意並不是為了排斥佛老、反對隱逸,只是反對藉此為碌碌無為、一無所成辯護的流俗之輩,但有些議論有些偏激,容易為人誤會,因而後來他也做了自我批評。他有《杭州修廣師法喜堂》一詩:
浮屠之法與世殊,洗滌萬事求空虛。
師心以此不掛物,一堂收身自有餘。
堂陰置石雙嵽嵲,石腳立竹青扶疏。
一來已覺肝膽豁,況乃宴坐窮朝晡。
憶初救時勇自許,壯大看俗尤崎嶇。
豐車肥馬載豪傑,少得志願多憂虞。
始知進退各有理,造次未可分賢愚。
會將築室返耕釣,相與此處吟山湖。
據曾鞏《元豐類稿》之《寶月大師塔銘》,修廣字叔微,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