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異議:“這話有點不對……”“對的。上帝沒有罪惡,而人是上
帝的形象和樣式。‘形象’——就是肉體,會犯罪,但樣式不會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樣
的,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嚕著:“這話,似乎有點不大對……”“那
麼,依你看怎樣呢?”奧西普問石匠。“不犯罪不能悔改,不悔改不能得救嗎?”
“這意思可靠一點。我聽老年人說過:忘記了魔鬼,也就不愛上帝了……”希什林不會
喝酒,喝兩杯就醉;一醉他的臉就會發紅,眼睛就會象小孩的眼睛,說話的聲音就會象唱歌
一樣。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飽飽的,謝謝上帝,安排得真
好。”
他哭了,眼淚落在鬍子上,絲線似的鬚毛上發出玻璃珠一樣的光。
他常常滿口讚美生活,還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樣的眼淚,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贊
美生活,但她要切實得多,明白得多,不這樣固執。
這一切談論,使我經常感到緊張,引起我隱隱的不安。我已經讀過不少寫平民的小說,
看出實際上的平民和書本中的平民有許多顯著的不同。在書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
善良的,兇惡的,說話都比實際的平民少,思想也貧弱。書中的平民不大講到上帝、宗派、
宗教,主要的只講著政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們也不大講女人,講起來也不大粗
魯,要親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們的玩物,而且是危險的玩物,對於女人是須要
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會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輩子倒楣。書中的平民不是壞蛋就是好
人,但他們永遠只是活在書裡。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蛋,他們都是出奇的有
味。活的平民,不管他們傾筐倒籮都說出來,總好象有一點什麼留在自己心裡,而這留下來
的,正是他們為自己用的,或者,說不定還是最重要的東西。
一切書中的平民,我最喜歡《木匠作坊》裡的彼得。我把這本書帶到市場裡來,想念給
我的朋友們聽。我常常宿在這一班裡或那一班裡。有時候,因為下雨,最經常的是因為做了
一天工累了,懶得回去,就宿在他們那邊。
我對他們說:這裡有一本講木匠的書。這引起了大家的極大興趣,尤其是奧西普。他從
我手中拿過書去,懷疑地搖搖聖像畫似的腦袋,翻了翻書頁:“這簡直象是寫我們的。你這
壞蛋。是誰寫的——是貴族嗎?我想準是的。貴族和當官的,什麼事都能幹。連上帝沒想到
的地方,當官的也想得到。他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喂,奧西普,你不能亂說上帝
呀,”彼得提醒他。
“沒有關係,在上帝看來,我的話算什麼呢,好象一片雪花,一點雨水落到我的禿頭
上,不,比這個還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興奮地嚷著,爆出燧石冒火一樣尖銳的話。這些話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
家向他攻襲過來的一切。這一天,他向我問了好幾次:“念嗎,馬克西莫維奇?嗯,有道
理,有道理,這個主意想得不錯。”
收工後,我們到他那一班裡去吃夜飯。吃過夜飯,彼得帶了他的徒弟阿爾達利昂來了,
希什林帶來了小夥計福馬。在工匠們寄宿的工房裡,點著煤油燈,於是我就開始念起來。大
家一動不動地靜聽著。唸了不多一會兒,阿爾達利昂生氣地說:“咳,我不要聽了。”
說著就走了。第一個睡著了的是格里戈裡,很怪相地張開嘴。接著木匠們也都睡著了,
可是彼得、奧西普、福馬三個,卻捱到我身邊來,全神貫注地聽著。
我剛剛唸完,奧西普馬上把煤油燈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經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問:
“這本書是為什麼寫的?反對誰的?”
“現在該睡覺了。”奧西普說著,脫去長靴。
福馬默默地躲開一旁。
彼得重複地要求著:
“我說——這是寫來反對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