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象樣的洗過一次澡呢。我只能靠大自然的雨點來洗我的骨頭。但有時候這雨真該死,它使我的肌肉和面板加速腐爛,早早地使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至於下大雨的時候則是一場災難,在七八月份的雨季,我全身的骨頭被大雨浸泡著,有時不太走運,山洪爆發,許多石頭會從我的身上滾過去,把我的骨頭弄得幾乎散架。至少現在我的大多數骨頭都已經開裂了,骨髓暴露著,在炎熱的夏天會發出磷火,有好幾根脆弱的肋骨早就斷成好幾段了。我無力地張著嘴巴,那些雪白的牙齒卻奇蹟般地完好無損,這樣子真可笑,如果被媽媽看到,她也許會難過得去死的。
死後最初那幾年,我一直在憤怒中度過,到了十年以後,我希望那些偶爾來巡邏的南朝鮮士兵能把我埋掉,但沒人這麼做。到了二十年以後,我對南朝鮮人失去了希望,我開始日夜期盼著朝鮮人民軍能夠打過三八線來,又過了十年,我的這種希望也破滅了。到了四十年以後,我近乎絕望了,我孤獨地躺在這裡,望著天空,望著每一朵飄向西面的雲。我不再對朝鮮人和美國人報以希望,我只希望我的中國能夠來把我掩埋,我不需要進烈士陵園,我甚至連幕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讓泥土覆蓋我,那些芳香的泥土,浸染過我和我的戰友們鮮血的泥土。在這片地下,我一定能夠見到他們,他們和我一樣年輕,我們快樂地相聚在一起,可以在地下享受和平,也可以在地下和那些美國人繼續戰鬥。
戰鬥,戰鬥,其實我這個人生來討厭戰鬥,天生膽小的我第一次摸槍的時候讓全連人都笑了起來,卻沒想到在1951年的五月,我成了戰鬥最勇猛的人。我記不清我打死了多少美國人,最多的一次是一梭子打倒了他們八個。但在那一年的五月,一個紅色的五月,我們不太走運,當我們發現我們每天只能吃到兩頓飯,子彈只有十幾梭的時候,美國人鋪天蓋地的轟炸開始了。他媽的這算什麼戰爭,連人都沒見到,只看到遠方飛來的炮彈和頭上的美國轟炸機,這也叫戰爭嗎?這是屠殺。在狹長的山谷裡,我們動彈不得,成了肉靶子,到處都是橫飛的血肉,殘缺的四肢,還有受驚後狂奔的騾馬。我的耳朵,那雙倒黴的耳朵,曾經在蓋馬高原凍傷,現在又被炮彈聲震出了血。這時,我看到了美國坦克,先是飛揚的塵土,然後是那隆隆的履帶聲,再是高高的炮筒,最後是炮筒中火光一閃,它在向我們開炮。立刻,我們隊伍的中央倒下了一大片,幾十輛坦克肆無忌憚地來回碾壓著地上我們早已失去抵抗能力的人。突然後面有人來通知,我們被包圍了,與指揮部失去了聯絡,要我們自己突圍。我們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種絕望,我們沒有逃,我們都向坦克衝去,但我們的人象是被一陣颶風吹倒的一樣紛紛倒在了地上。我不想死,我們必須要活著突圍回去,於是我們幾百人向山上衝去,生存是人的本能,我們毫無遮欄掩護地面對美國人的機槍陣地,我們奇蹟般地衝了過去,消滅了他們幾十個人,還抓住了一個俘虜。
我們帶著俘虜在北漢江邊的樹林裡穿行著,我們只知道向北去。因為我粗通英文,所以由我押著那傢伙,他看上去年齡也和我差不多,只是兩腮佈滿了胡茬,他不願和我們說話,懶洋洋的樣子。當我們走到樹林外的時候,忽然一陣暴風雪般的機槍向我們打來,我們快步穿過那一塊空曠地向另一片樹林沖去,但沒想到那片樹林裡也有美國人,我們又死了一大片。我們退回了山上,等天黑以後,我們冒險下山向一條小河偷偷地摸去,當我們正涉過寒冷的河水時,我身邊的美國俘虜突然大叫了起來,立刻引來了美國人的一串子彈,他們的探照燈在河上掃過,在燈光下,我們的鮮血染紅了整條河流。我用槍托打昏了那個該死的美國俘虜,然後丟下了他向河對岸跑去,我們只剩下了幾十人,衝入了一條荒涼的山谷。
我知道,穿過山谷我們就突圍了,我再也顧不上隱蔽了,撒開雙腿飛奔著,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的圓,我就向著月亮跑。月亮又圓又亮,不知什麼原因,在我見過的所有的月夜裡,那一晚的月亮最美。我的腳踩著高高的野草,晚風從我的兩耳邊掠過,我大口地喘著氣,漸漸地,我發現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們的人全都死了。我忽然感到自己飛了起來,向月亮飛去了,我恍惚覺得圓圓的月亮就象媽媽的臉。
我飛得真暢快,從沒這樣暢快淋漓過,我就象一隻鳥,俯瞰著整個山谷和朝鮮大地上的慢天炮火,我第一次感到這閃爍的火光如此之美,象正月裡的焰火。我越來越輕,突然又象一片羽毛似地飄在山谷裡,又輕輕地跌落在了草地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後背心被開啟一個大洞,一顆美國子彈打碎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