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把篙一插,脫了蓑衣,自進了艙去,轉眼間已經出來,兩手提著兩個大箱子,站到老蒼頭身邊,頓時將船頭壓下去半尺!他穩穩健健立著,神定氣閒對那漢子笑道:“丟那媽的高保貴!老子去了二年,碼頭姓了鮑?你也成了鮑老三的狗腿子了?老子下這碼頭,一錢沒有你的,你敢怎麼樣?”
眾人都是一愣,看那箱子,柳條編包草裹繩纏,四尺餘長二尺餘寬厚足尺半,艄公任憑船頭起落一手提一個紋絲不動,竟像提著兩包棉花!江忠源一路乘船,看這艄公寡言罕語,毫不起眼,眼見他提著五百餘斤的東西若無其事,也不禁心下駭然。
“哎喲!徐二爺!”那個叫高保貴的槓夫頭兒跟著眾人怔了半日.突然眼一亮醒過神來,顛顛撲著雙手小跑過了橋板也不顧艙板上泥溼,翻身跪倒在地。“您老回來了!您沒死?別是夢吧!”他“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回頭對岸上槓夫們吆喝,“快上來把江者爺行李抬上,別從正門出,從西偏柵門出去,繞到我家茂升店裡,給你嫂子說,宰蛇割雞,就說二爺回來了!”他笑裡帶淚,滿臉那份關切親情,就是久別重逢了親兄弟,半夜裡拾了金元寶也沒這份歡欣雀躍。幾個夥計早搶過來奪了箱子,又進艙收拾剩餘行李,打拱問好的,拉手拍肩說笑的高興成一團。有叫“二虎”的,有叫“龍頭”的,有叫“徐爺”的,竟把江忠源主僕看了個呆。
徐二虎笑著和大家應酬,轉臉對江忠源一笑:“這也用不著瞞你大人了,我就是三元里平英義勇團的龍頭老哥。為了義律的事兒和琦善翻了臉,官府通緝我,逃廣西去的。這一路大人不坐我的船,有十個也叫洪秀全的人給劫了。給你撐船,你有官引,官府又不奈何我。我護你、你護我一路到廣州,這也是緣分了!——走,一道兒吃杯酒,搪搪寒,你去見你的葉制臺,我去會我的朋友!”
江忠源呵呵一笑,手指頭點點徐二虎,說道:“琦善媚洋欺君,先帝有旨,指斥他’危言要挾,辜恩誤國,實屬喪盡天良’!中英開戰,所有琦善下令通緝文書統通成了廢紙,你這頭還矇在鼓裡——早知你是三元里一百三鄉統率義士,我們一路有多少話說!好,今日我就叨擾你了!”
於是眾人紛次下船。高保貴打前,在各色各樣的洋貨堆裡,迷魂陣似的繞了半日。趕到從一帶柵木門欄裡出來,江忠源已分不清哪是東西南北,見人們套車裝行李,便吩咐老蒼頭:“老杜,你路熟,帶車先去紅毛巷驛站,安頓了不必過來。我和小毛頭這裡吃過飯就過去。”高保貴道:“爺也甭麻煩,紅毛巷驛站遷到西堤去了,十三行碼頭把那塊地也買下了。我這茂升店向北一個巷道,蜇個彎就到總督衙門。到西堤驛站來回十五六里,今兒什麼事您也辦不成了。您放心,住我店吃住都管,一個子兒也不要您的。”江忠源一聽也笑了,說道:“依你。飯錢店錢我還出得起。”
這裡是廣州外城,因地近碼頭,自然形成橫亙東西彎彎曲曲一條長街。將近過年,今日是送灶王打塵埃的一天,各店鋪小吃都收攤了,家家房簷下吊著臘肉,饅頭鋪蒸的雪白點洋紅的盤龍饅頭一格一格疊得老高,家家戶戶搗杵似的傳出打糕的聲音,燒松盆、燃香,滿街瀰漫著的酒香肉香檀松香交織在一處……若不留心各家院中略顯紅瘦綠稀的棕櫚、芭蕉、香蕉、美人蕉,掛在門首的冬青柏枝間夾著各色玫瑰月季西著蓮,這裡的年景和直隸山東也相去不遠,只是透過被雨打得溼重的垂柳掩映、西邊遠處灰濛濛死氣沉沉的教堂上矗著的十字架和黯黑的雪松林,帶著幾分詭異的異國情調。滿街烏煙瘴氣中零星爆竹中,匆匆走著串親送年盤置年貨的人們,成群結隊的叫花子打著蓮花落,有的扮了女鬼,有的扮了灶公、灶婆、鍾馗、財神……手掣竹技木鐧沿門乞錢,口中齊叫:
殘領破帽舊衣裳,萬兩黃金進士香。
寶劍新磨堪驅鬼,護國保家祝安康。
主人家不耐聒噪,隔門一把制錢撒出去,牛鬼蛇神們便歡呼雀躍而去,一群總角小童子起著哄尾隨著。
江忠源緩緩踱著,看著這些情景,心中泛出一種不是滋味的彆扭。嘬了一下嘴唇沒有言聲。側旁走著的高保貴卻是口不停說:“你一去這幾年,這塊可是大不同昔了!十三行起先叫英國人佔了,鮑八哥兒逼著弟兄們入天主教,誰不幹就炒魷魚,派他的侄兒鮑大褲衩子挨門逼著人到那邊教堂裡‘洗’他媽的什麼‘禮’!徐三爺帶著弟兄們在碼頭上打了一架,被英鬼子開槍傷了屁股,叫琦善的人拿到了清水河監獄。兄弟們沒了頭兒,又抵不過官府英鬼子兩頭擠壓,只好還回碼頭扛包兒去。你在時手下幾個兄弟都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