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跟洋人直接打過交道,此話從何說起?”
“是的,文忠並沒有直接與洋人打過交道,但那時的武昌城裡已有洋人在活動。”閻敬銘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起來。“那是咸豐十一年八月份,文忠去安慶看望曾文正公,恰好鹹豐爺晏駕哀詔下達安慶,文忠悲傷,急著要回武昌主持祭奠事。文正送文忠到長江碼頭。二人說起咸豐爺盛年駕崩,說起長毛猖獗時局嚴重,都為國家的前景憂愁不已。正在這時,文忠停止了說話,兩眼直瞪瞪地望著江面。”
張之洞發覺閻敬銘兩眼死盯著漆黑的窗外,彷彿窗外便是安慶城下那條奔湧不息的大江。
“文正順著文忠的眼光向江面望去。原來,大江中流,正有一條高揚著米字旗的英國輪船,由東向西,迎著滾滾波濤逆江而上。在英國輪船的前面,有兩艘湘軍水師的長龍在划行。長龍是湘軍水師的大船,上面可坐百十來個人,氣勢宏大,甚是威武,長毛水軍見到長龍便膽怯。二人都注目看著。一瞬間工夫,英國的海輪便追上長龍。它所激起的巨大水波,衝擊著那兩艘長龍左右晃盪,揚起的水花,紛紛落在長龍的甲板上。甲板上的水手在抱頭逃竄,有的人已在卸風帆了。長龍上出現一片手忙腳亂驚惶失措的場面。這時,水師統領彭玉麟也來到他們二人的身邊。見此情景,彭玉麟氣得罵了一句:這些洋鬼子可惡!他瞥了一眼文忠,只見他雙眼發直,臉色鐵青。一種不祥之兆在彭玉麟的心裡冒了出來。”
張之洞也感受到了一股氣氛上的冷酷,下意識地說:“彭公當時要是勸恩師回去就好了。”
“這是不可能的。”閻敬銘立即說,“作為湘軍水師統領,彭玉麟與他的水師將士是血肉相連的,見到英國船在我們的大江上如此橫行霸道,目中無人,他早就氣得咬牙切齒了。他是一定要看個究竟的,怎麼會勸文忠回去呢?”
說的也是。張之洞想,假設換上自己,也是會要看個究竟的。
“就在彭玉麟再將目光投向江面時,一樁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在兩艘長龍的前方,有一條舢板也正在江面上操練,來不及躲避,被後面劈波斬浪氣勢洶洶的英國輪船所激起的浪濤打翻了,舢板上的十幾個湘軍全部掉到江裡。英輪甲板上的水手拍手跳躍,幸災樂禍。轉眼間,這隻輪船便開出一兩裡之外,將湘軍水師的長龍和舢板遠遠地甩在後面。彭玉麟氣得正要再罵的時候,猛聽得‘哇’地一聲,文忠口吐鮮血,暈厥在地。急得文正和彭玉麟忙叫士兵們把他抬進附近民房。文忠醒來後,一手握著文正,一手握著彭玉麟,氣勢微弱地說:洋鬼子欺人太甚,我大清今後真正的敵人,不是長毛而是洋人。長毛成不了氣候,要不了幾年便可削平。洋人有堅船利炮,我們現在還不是敵手。洋人可惡,但洋人的船炮可愛。不學洋人造船炮的技藝,大清難以強大。他轉臉對著彭玉麟說,雪芹,湘軍水師的強大,要靠滌丈和你了。文忠說完這句話後又昏迷過去了,沒過幾天便溘然長逝。文忠是的的確確被洋人氣得嘔血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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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查庫款(9)
深夜的榆次驛館,一片沉寂,張之洞感到渾身涼颼颼的。胡林翼臨終前的這段話,久久地在他的腦中盤旋。龍樹寺吳大澂砸俄國懷錶,眾清流發誓不與洋貨沾邊的悲憤情景,又在眼前浮現著。一時間,他彷彿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突然有了新的領悟。他喃喃自語似的說著:“恩師在世上所留下的最後幾句話,是金玉良言,值得我們深思。”
“老朽今夜之所以要鄭重其事地把這事告訴你,也就是希望能引起你的深思。”閻敬銘把夾衣上的佈扣扣上。“老朽後來做湖北藩司、山東巡撫,接觸過不少洋人,又有幸和郭嵩燾星使長談過,聽他說起英、法等國許多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想所未想的事。看來,泰西之所以國強民富,自有他們的長處,值得我們效法。文忠可惜死早了,不然的話,他在這方面應會有一番大的興作。老朽現在雖蒙太后特達之恩,但已是桑榆暮年,做不了多少事。撫臺年富力強,國家的事情要靠你這樣的人來做。”
張之洞被閻敬銘這最後一句話所打動,隱隱約約感覺到,中國是有一番新的事業在等待有識之士去做。這番事業就是所謂的夷務嗎?這可是要受官場士林眾多攻訐的事!見新添的蠟燭又將燃盡,知夜已經很深了。明天都還得有一番旅途勞累,便起身對閻敬銘說:“丹老,您今夜所講的恩師如何處世為政,對我的啟益很大;尤其恩師嘔血而死的這樁事,對我更是一個震動。您也很累了,應該休息了。到了太原後,我再向您請教。”